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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裂痕`

第七章:裂痕

——我尝过苦苦期待的滋味,从深深的黑夜到千里以外的黎明。

天亮了,光透过斑驳的直棂窗,白得发冷。隐约的光线亲吻在江颂声的脸颊,觉得眼前一片光亮的她张开双眼,神庙还是那个神庙,还是一样的肃静,没有变化。碧霞元君的塑像微微俯下头带着和蔼的眼神看着她,像是一个母亲在庇佑着自己的孩子,说着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起身的动作唤醒了身旁的吴辞,他揉了揉挣扎适应着的眼睛,“呃……抱歉,说好站岗的,怎么睡着了……”

“没关系,你只是累了。”

“我们走吧,去找出这座山的出口。”

“好。”

推开门,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二人。浩浩茫茫的大雾弥漫在树丛之间,笼罩了整个山林,表露在外的肌肤能真切地感受到在空气中游离的水珠,不要说找回去的路了,就连来时的路也变得模糊不清,被雾气封锁,不见踪影。

望着眼前一片烟岚云岫的景象,他们的心中充满了震撼,又满是难安。她看了看身旁的吴辞,虽深深地被眼前的壮观自然景象所吸引,但依旧戴着那张镇定的扑克脸。吴辞看向她,他们心里都清楚,无论如何也要尽早离开这里。吴辞向她伸出了手,“走吧。”她牵住那只白皙又纤瘦的手,紧紧地握着,和他一起走进了浓雾之中。

遥远的太阳似是被幕布掩盖,自打清晨之后便再难露出光芒,只留下一个不明显的白点悬在天上。林子里十分安静,林间也没有了鸟的啼鸣,只能听见二人落脚在杂草和碎叶间的声响,微风偶尔拨落几片树叶,如此明显……四面可见皆白,这片白茫茫的木林寂静得令人不安。他专注地看着前方,寻找着出路,忽然感到不对劲,那个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她正在微微地抖,湿漉漉的手心,冰冷的手指,还有时不时就会传来的震颤,她在害怕。他转过头,她的眉头紧锁,呼吸短促,谨慎地打探着四周,像是在芥蒂着浓雾之中所游荡的东西。

“怎么了?”她还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下。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披上,叫她穿好,然后对她说:“有我在呢。”

她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乖乖地穿好外套,还不忘粉饰着,“哦……不……不是,是那个……天……天气太潮了,容易出汗……”

听着她的回答,他只是微微地笑着。

白雾里丝毫感觉不到空间感,所到之处也都是一个模样,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他们走出了迷雾,可眼前所见的却是那座熟悉的山神庙。

“回来了?”吴辞看着眼前的木屋,不明所以。

“怎么会,咱们走了那么久?”

“有可能我记错了吧。”

“那我们换个方向试试吧。”

“嗯。”他牵着她的手,走向另一个方向。

迷雾缭绕在山神庙四周,本就难以解开的谜团之上被蒙上了更多面纱。兜兜转转试了三个方向,可最终的终点还是这座云波诡谲的山神庙。他和她的心中都不免感觉迷惑,简直就是走进了一个没有隔墙的迷宫,最后的结果都只能是回到起点,无一例外。

“不对头啊。我们已经来过这里四次了。难道咱们一直在围着这里转圈子吗?”这样的结果让吴辞感到诧异。

“不可能,咱们一直在换方向,而且留了标记,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定会看到之前所留下的标记。”紧迫的慌张感开始在她的心里打鼓。这林子就像是活过来了似的,不肯放他们出去。

“叮铃铃——”

阵阵铜铃声从雾中传来,似是在向他们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人来了。”江颂声坚信自己没有听错,那铃声变得更响且更近了。

“嘘!”吴辞拉过她的手,偷偷与她藏在颓圮之后,向铃声传来的那边探头,她也按捺不住好奇的性子,探出头去看。

铃声响个不止,一个须发皆白,身着一身青色斜襟棉布衫的老翁从云雾里走出,老翁腰间别着一个铜铃,每走一步便会叮叮作响,身后背着繁重的行李,压得本就矮小的他更显驼背瘦小,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木制手杖,与其说是手杖,更像是路上捡来的树枝。从老人的盘起的长发与穿着看来,他不像是个现代人,更像是会出现在古装剧里的人。

“是个老人。”她轻声对吴辞说。

“再看看。”

“咱们应该过去问问,说不定他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

他思考了一番,“也是。”

“您好!”江颂声微笑着挥手向老爷爷打招呼,从墙后走出,吴辞紧跟在她身边,半步不离。

老翁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眼神里尽是好奇。

“哈~那个,爷爷!我们迷路了,请问您知道出山的路怎么走吗?”

说来也是奇怪,老翁并没有吱声,只是继续看着他们。二人互视了一眼,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没听见?她刚想靠近些和老人说话,吴辞却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看到了吴辞的眼神,明白了他的意思,刚想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哈哈……爷爷,我们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只是一不小心走到这里来的,我们在找出去的路,您是住在这里吗,可以带我们出去吗?”江颂声又补充道。

“原来是活人啊。”老人捋着自己长长的胡须,眉头舒展。

“哈?啊……是,我们不是坏人。”这话什么意思?江颂声摆摆手,甜甜地笑着。

“哈哈,这山中本已绝人烟久矣,还望二位莫见怪。”老人说着说着就抬起手向着还懵懵的两人行礼。

“哈哈……您真客气。不会不会,那您能告诉我们出山的路吗?”老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向两人明示着自己不和他们一个时代一样。

“此山名唤雾幽山,一年四季都叫那大雾遮挡,不常能见得了太阳,有雾时山路模糊难辨,休说下山了,不迷失在林子里成了那野狼的饭食便属万幸。”老人说着,手开始捋起他白白的胡须。

“那要是等雾散去了呢?”一旁的吴辞问道。

“这位公子,”老人也向吴辞行礼,“即使雾气消散,方要到了祭山日,得了山神准许,才能出山。”

“山神?”江颂声说。

“正是。”

“那您住在哪里,我们可以和您一起走吗?”她向老翁靠了靠,这让他有些吃惊地看向她,紧忙跟上,轻轻凑近在她耳边呢喃着:“你在说什么呢?”她转过脸来,向他微微摇摇头,眼神里像是在对他说着,没关系,相信她。

“可以吗?”她扭头又对老人笑起来。

“这……”

“还是……不可以吗?”

老人犯了难,一时间不知到该怎么向这二人说明,就沉默了一阵子,再次行礼说:“小娘子。莫说小老推脱,只是小老确实难以从命啊。小老本是河间之人,在安庆做商,世道虽乱,但尚可温饱。崇祯十五年,安庆闹了兵变,生意是做不成了,便回了河间老家,可没过几天安稳日子,满洲鞑子就来了,不得已,只得逃去了汝宁投奔友人,谁成想又来了流寇。只得携家再逃,就来了这雾幽山。入山前遇上一伙盗匪,哄闹间与妻女走散,自那之后再不知妻女去向……最后……最后只我孤身一人来到此地,适值隆冬,身上又没粮食,只得掏老鼠窝找吃食,不巧却染上了热疾……”老人说着说着就酸了鼻子,眼眶也湿润起来,频频抬起袖子抹抹眼角的泪,声音哽咽,“就死在了这荒郊野岭里。”

就死在了……就死在了这荒郊野岭里?江颂声听罢不禁一惊,向后退了退,左手放在吴辞的胳膊上。

“唉……”老人收敛起难过,“小娘子莫怕,小老在这山林里游荡,也为找寻出路。顺着这条路走。”老翁伸出干细的手指,指向一处,“向此处直走十里便是一处村子,虽然已经荒废,但还有一猎户住在那里,两位可去寻他;或可在此守候,这山神庙乃是山里最安全的地方,山里的野物都不敢闯入这里。小老也只为能去山外寻我妻女,从不做伤人之事,所以二位不必慌张。敢问今日是初几了?”

“初几?什么初几?”江颂声问。站在一旁的吴辞看着老翁,答:“可能是指农历吧。初八。”

“初八……”老翁嘴里念叨着,心里算计着,“不远了,就快了。”

“什么不远了?”这话勾起了她的好奇。

老翁只看看他们两个,脸上却慢慢显露出了悲哀的神色,二人看着奇怪的老翁,想不出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就静静地看着他,老翁也不再说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再次启程,不久就消失在了白雾里。

面面相觑站在原地,疑团重重的奇异领域和并不明朗的未来,难以看清的谜团将他们裹挟,其实他们的眼前并不是没有路,只是他们看不到出路。可对于两个都不擅长做选择的人来说,摆在二人眼前的是又一个难题:留在这里还是寻找猎户?留在这里的话,他们也不知道还能再待多久,他们身上所携带的水已经不多了,食物更是寥寥无几,二人心里都很清楚,对于两个从未接近过耕种与野外生存经验的当代青年,大自然的概念只残留在课本中的必背山水诗篇中和距离他们日常生活遥不可及的美术作品里。再这样下去,灭亡只会是时间问题;可是走出“安全屋”将会面临的是什么,他们心中也很明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大雾仍然在肆意弥漫,不仅吞噬掉整个山林,也笼罩在他们的心头上。

“我们不可以在这里坐以待毙。”她知道吴辞是个很难主动且有自己主见的人,于是率先打破沉默的这个角色,必须由她来担当。

但是这次,她猜错了。

“一直待在这里肯定不会有出路。可是……”他蜕去了一如既往的沉默与唯唯是从,那张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扑克脸却在此时隐约显出了责任的模样,“刚才的老伯似乎还在向我们隐瞒着什么。另外在这个荒无人烟并且一般人进不来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个猎人在这里呢?”

“也许他只是和我们一样不小心进入这里呢?”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老人口中的‘不远了’究竟是什么不远了?他口中的山神又在哪里?崇祯十五年……如果出去真的那么简单,他不会被困在这里将近四百年那么久。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可是……”这么久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正面言语交锋上落败与身处劣势的那种感受,而且还是在面对一个不善言辞、缺乏主见且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的人的情况下。

“如果我们不去找猎人,有可能就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至少他在这里能够生存下去,肯定比我们更了解这个地方。此外你也看到了这里有多凶险,呆在山神庙里躲着,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没有说要一直待在这里,而是说希望能够更加了解这里的规则后再做打算。”

“但是眼下不就有一个能让咱们搞清这里的机会吗?你到底在顾虑什么?你知道我们的水和食物已经不多了,再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试着去找附近有没有河流和果树。”

“哈……别逗了贝爷,你真以为靠你爸教你的那点儿东西能让咱们在这里活下去吗?真搞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明明有机会弄清楚一切,却止步不前,却要冒着同样会没命的风险去找长期在这里受罪的法子?还是说你怂了根本就不敢去找!?”

那是她发火时才会露出的表情,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再诉说任何他自己对于这件事的看法也都是无动于衷。他静静地看着她……

“我……只是……不想你再受到惊吓,受到威胁……”那话音沉重,余音在她的心头缭绕,久久难平。

“啊……”他的话一霎那就浇灭了她之前的情绪,可也更让她对刚刚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后悔。江颂声的眉头高高皱起,两只手搭在头上,蹲在原地,从未像如今这样恨不得能让这里赶紧忽视掉他们的存在放他们出去,就像原来在人群中那样。

长长的一段缄默之后,她发话了:“你不该和我一起出来的……”她用手捂着脸,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声音低沉,“更不该和我到这个鬼地方来。”

“都是我太任性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十指在她的脸上缓缓滑落,她睁开写满忧伤的双眼,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再次睁开双眼时,就能看到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即便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原来的样子……可是睁开双眼,眼前依旧只有令人抓狂的迷雾,还有那个令她深感愧意的吴辞。

“没错……是你的错……”悲伤爬上他的面容,“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被困在这里;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被警察通缉;如果不是你,我依旧过着我规律无奇的日子,不需要为能不能活下去而操心……”

听着他的话,她默默低下头,不敢再直视着他。他的话语声温柔似九月的微风,却比四周的浓雾更叫她窒息。

“可是我从来没抱怨过,质疑过。因为我不后悔。”

微弱的光芒再度射进迷蒙的林间。

缄默着,这凝重的气氛封堵住了她的喉咙,雾蒙蒙的四周,他的神貌如此清晰,更清晰的是他的态度,即使是无形的她也能深切地感受到,在她的心里。

“我相信你,即使没有人愿意那么做我也相信你”他轻轻挽起她的手,拉着她向前走。她不免一惊,问:“去哪里?”

“去找猎人。”他头也不回,步履坚定。

雾气消散了许多,路也显露出来,林子里还是那么静谧,江颂声跟在吴辞身后,寸步不离,可却总像隔着一段静悄悄的距离,难以打破。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不是吗?刚刚的话他会不会很在意?即使真的在意,自己也看不出来吧……他总是这样,难以被看清,可身为最接近他内心的自己,如今却成了最不能理解他的人,他应该……对自己很失望吧……

沉默将时间拉长,心意难安的揣测终成了一种煎熬,可她又无法抑制住自己不去想。

“吴辞……”

“嘘……听。”他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下。正前方,一阵婴儿的啼叫传来,那声音灵动清晰,充满愉悦,可听到此声的二人,没有一个感到高兴。

他们站在原地对视着。

“看样子,前面应该就是村子了。”

“可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那我们小心些吧。”

“嗯。”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像是在向他们迎面而来,他们越是走近,那声音就越是欢悦。不寒而栗的笑声、依旧一眼看不到远方的前路,她能感受到紊乱的气息正使她的喉咙变得干涩,那紧张又不安的慌张感催促着她快将自己埋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前进,浓雾如门帘般一层一层掀开,他们看清了,终于看清了!就在眼前,一只凶兽正大快朵颐地撕扯着一只母鹿的尸体,吮吸着它的血液,就连骨头也要咬碎后吞下。那东西通体青白无毛,却长有一张死灰又毫无血气的人脸,人脸下另长着一张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四肢与躯体都很纤瘦,清晰的骨痕裸露在外,利爪上沾满了还未凝结变色的血,在它的身后还长有一根像牛一样的尾巴。它嗅了嗅,是鲜肉的香味,而且还是活的!它立刻停止了继续啃食那滩没有生气的肉块。转过身来,吴辞和江颂声正站在它眼前,那张骇人的死人脸嘴角和眉头都高高扬起,摆露出一副万分欣喜的表情。

“跑!”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旁的她就已经被那怪物一爪子掀翻在地,左侧外套已被划烂,倒在地上。

“颂声!”吴辞双瞳扩到最大,急忙从口袋中摸索出匕首,慌乱中将皮鞘脱下丢到一旁。

看着那张可怕的人脸,她的心剧烈地跳着,嘴唇煞白,下巴也不听使唤地上下颤抖着,拼了命地向后爬。那东西却不着急杀她,而是放慢了步子,盯着那副喜悦的表情,似乎正在告诉她它很享受看着她死前苦苦挣扎的样子。

吴辞眼神中裹含着惊恐,强行克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将匕首握紧,一刀又一刀用尽浑身力气捅在怪物的身上。雪亮的匕首在它的肉身上进进出出,蓝色的血溅在他白色的衬衫上,还有他的手上、脖子上还有脸上。它痛苦地哀叫着,那张恐怖的脸也变得哀伤。它瞬间起身,死死地咬住了吴辞拿着刀的右手小臂。

“呃啊!”红色的血从獠牙刺透的凹槽口处流出,它越咬越用力,血肉也随着它两排獠牙的合拢挤压而变得扭曲,剧烈的痛感传遍全身。他挣扎着用左手拿过右手的匕首,反手扎在那张恐怖的脸上。

难忍的剧痛最终迫使它送开了口,急逃着消失在林间,即便重伤也依然迅速,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望着它到再也望不到了,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右手血流不止,使不上劲。他受伤过很多次,这一次是最严重的一次。他握着血淋淋的右手,面色难看,却不出声音,回过头看向她,江颂声一动不动,一双已经无神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整个人还在颤抖着。

“颂声……颂声!”吴辞走上前用还完好的左手晃醒已经失了魂的江颂声。

她喘息着,看着吴辞那张沾着蓝血的脸。

“吴辞!”她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你没事吧?”

江颂声手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身子,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破了点皮。脱下那件被划破的外套,已经断成两截的金属发卡从破掉的口袋里脱落。

“你没事就好。”他托着残疾的右手坐在地上,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手臂上的血流个不止,不停地顺着他的手肘滴下。

“别动,我帮你包扎。”她从自己的长裙上扯下一条布,一圈一圈地缠在他纤细的手臂上。他坐在地上,左手的那把匕首散发着寒光,利刃上的血还在流淌,很难叫人不去注意。

“你……什么时候带的刀啊?”她试探着问,不安的心上恐惧持续滋长。

“我……”吴辞看着手上的刀,他曾经的“光荣”过往此刻却如此难以启齿。

“把领带给我。”她没有接着问下去。他解下领口的领带递给她。她娴熟地系成一个圈,挂在他的脖子上,可正是这一个动作,顺着脖领的缝隙,她看到了他后背有着几条长长的疤痕。

“刀割自己……”江颂声再度想起了他的这句话,握着领带的两只手停悬在半空颤抖,越想越怕。吴辞看着木讷的她,问:“怎么了?”

“你……你把衬衫脱了。”

“啊?”

“把上衣脱了……”江颂声的声音越来越不确定正如她对她自己也越来越不确定一样。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吴辞还是照做脱下了染满血液的衬衣,裸露出身子。

眼前的一幕让江颂声彻底崩溃。从手臂到胸前,从后腰到后颈,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疤痕密密麻麻地遍布他的全身上下。没错……那是真的,他说的都是真的!江颂声害怕地向后退,双手捂在嘴上,领带从她的手中飘落在地,看着吴辞脸上那道扎眼的伤疤,眼泪再次顺着脸颊流淌。原来……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疯子……这残忍的真相蹂躏着她那颗残破不堪的心。如今,她真的再也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了……

“你怎么……”

“你别过来!”吴辞被她突如其来的排斥吓了一跳。

“离我远点儿,你这疯子!”她哭着,冲他放声吼着,可她的心却陷入哑然。

“颂声……”那感觉像是千百条激流都被堵塞在心中一处。

“呜……我受够了……”她转身的那一刻,这片山林不再寂静,破碎声随处可闻……

破漏的山神庙即将迎来它无数加一个黄昏,不知是第几个没有落日余晖的黄昏。他红着眼眶矗立在大殿的门前。

“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痛?疯子……她说的对,我就是个疯子。那些伤口只是一道道丑陋的疤痕,此外不再有任何意义。即便是有,也是悲哀,是愤怒,是怨恨,但绝不可能是爱……伤痛就是伤痛,是爸妈冲突这么久以来的根源,是她来找我的原因。而我对自己所做的,也不过是对现实的逃避……”

“我的生活……我所谓的生活可悲又不堪……只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才有了变化……这就是……真正的我……”

他看着手中的匕首,“爱是一把匕首,只有当它刺痛你时,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原来我从来都没为她改变过,是她改变了我……”

泪珠滚落到腮边,自他有记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哭泣,苦涩与痛甚至让他忽视了重伤的手臂,心跌入了冰冷的黑暗深渊,四周萦绕着绝望的气息,那一刻,他如同独自走过了春夏秋冬。

从黄昏进入夜幕,眼泪也流干了。吴辞拖着沉重又痛苦的身体进了山神庙,拿出了苍白的匕首,刀锋的寒气逼人,他再看不出这匕首有什么美丽可言,昂起头,尖刃顶住了尚未成型的喉结。

死亡是一切无解难题的最后解答方式……

大殿中,最后的一缕光还逗留在他脸上,昂首的那一刹那,碧霞元君那积满尘土的破烂塑像依旧表情温柔地注视着他,他久久地看着它,像是一个受伤难过的可怜孩子在对望着自己和蔼宽容的母亲。那残破到难以看出样子的泥塑与自己又有何二异呢?可那就是自己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理由吗?

尖刃离他的要害越来越远,匕首掉在地上……

天渐渐的暗了,江颂声也宛若一个孤魂野鬼在林子里徘徊。

“也许我生来就是为了演绎悲伤和孤独吧……”

“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总是遇到这样的怪人?”

“过着这样该死的人生,真还不如死了算了……那应该刚才死才合适,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受那么大打击再死。”

“嘻嘻……”又是那婴孩般的喜悦笑声!

那死亡的声音让江颂声霎时绷紧了神经,她转过身,噩梦再次出现在眼前,可这次,却没有了那个能舍命保护她的吴辞。

“靠……我说着玩儿的……”

那张微笑的脸似是要对她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恐惧与死亡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好吧。我后悔了……”

一只木箭从林中飞出,那暗淡的木制箭杆仿佛在空划出了一道闪光,径直横穿了它的脖子动脉,一寸都不差。紧接着,第二支箭跟上,正中那张诡异人脸的眉心,叫它再无可能苟活,那箭法里外透着一丝不苟的严峻,绝无多余。

怪物倒下了,江颂声惊恐地倚靠在树边,震惊地看着怪物的尸体。一个有着长长头发与胡须男人从林子里走出,手里握着一把竞赛用反曲弓,脚踩着怪物的尸体拔出了那两支箭。今日的最后一道残光照映在猎人沧桑的脸上。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猎人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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