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过往
——良心负疚的人往往会向无言的衾枕泄漏他们的秘密。
木窗上,已经完全褪去了色彩的窗花还能看出被剪裁出的形象,木门后的木栓老旧开裂却依然咬得住劲。屋内,用石头围砌的火炉让这间狭小的屋子变得亮敞。火炉之上,锈蚀的烧水壶中蒸汽团团鼓出,还有僵硬的火炕,睡上一宿脖子就会落枕……可能是在心中已是相隔了很久,再次投入到文明生活之中的感觉,亲切又温馨。
猎人总是寡言少语的,一切能以行动来表明清楚的事情绝对不张口。江颂声对他知之甚少,可又没办法,他简直就是一堵厚厚的墙,既不会让你看到墙那边发生着什么,也不会让你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但他确实很温馨,会主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而且他就像会读心术一般,自己需要什么他也都知道,总是他还没开口,想要的东西就已经递到了眼前。这让从他们见面一来的一天时间内过得很轻松,但也几乎没有过言语上的交流。
从他的穿着打扮上来看,他应该不会和之前的那个老人是同一个年代的。冲锋衣、旅行裤、登山靴,像是来爬山露营之人的装备,腰间别着一把小刀,纤细又轻巧,并不显眼。当然了,最叫人印象深刻的,不是他那山野拾荒者的外形,而是他那百步穿杨的射箭技术,想必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这个危机四伏的诡秘丛林中生存下去吧。
“谢谢你救了我。”江颂声试着去和正在用小刀削着木枝箭头的猎人对话。
猎人并不理睬她的道谢,只专心地把箭头越削越尖。
“其实……你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吧?”她试探着。
木屑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手中的刀也戛然而止。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箭,似有暗流再次翻涌在无人能见得到的水下。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说。
“我想我和你一样,都是因不知情而误入此地,最后被迫困在这里。”她观察着猎人的表情。
“不。”猎人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她,“我们不一样。”
她顿了顿,“你待在这里多久了?”
“如果没算错的话,两年。”
“只有你自己吗?这村子里的人呢?”
他又不发声了,继续闷声削着一支又一支木箭。
没办法。江颂声只能另辟蹊径。慢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还好吗?”她看着猎人。
果不其然,他再次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可这次,他的眼神却温顺了许多。
“你一定很想她,想再见到她吧?”
猎人收起了刀,右手握住了无名指上的婚戒。
“你想知道这里的过往,是吧?”猎人终于开始正视她,目光中写满沧桑。
“是的。”
“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里发生过的事,与你所经历过的现实有很大的不同。”
江颂声不出声,看了他一会儿,“我所经历的现实已经够荒诞了。没有什么荒诞的现实是我不能接受的了……”
猎人注视着她,开始了他的叙述:
有些传说是假的,可有些传说是真的。这座山的名字叫做雾幽山,名如其地,长期笼罩在浓雾之中,不见阳光。传说每一座山都有一个守护神,就是山神。山神庇佑着山中的所有生灵,也正因如此,山中的万物才得以蓬勃。山神就是自然的代表,它们从山泽之中获取力量,拥有着人们无法想象的能力。它们也是一座山林的秩序,权衡着林间众生的生死平衡。可以说山神是这座山中最强大的存在。
雾幽山居民们的祖先懂得如何与自然共相处,他们敬畏山神的力量,并为它建立庙宇,宣扬它的美德。山神对人们的做法感到欣慰,便为他们祛除灾祸,带来丰收。犹是如此,山中的生灵便与山民们一起和谐共处,而山神的故事也在被一代又一代山中的村民们所传颂并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山泽祭祀活动传承下去。
就这样历经了几个世代,人们单纯又朴素地活着,生活无忧,衣食具足。随着人们的繁衍生息,村子的规模越变越大,村中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祈求山神能赐予他们更多的资源,山神很清楚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停下,贪得无厌是世间生灵难以改除的本性。可面对那些已经在山中生息了几十代的大山子民们,山神还是应允了,也正是有了山神的帮助,这个长期被大雾笼罩的小村子迎来了它最辉煌的时刻,外来定居的人变多了,走出去高中举人或富甲一方的人也变多了。
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直到四百年前……
无穷无尽的战乱、饥荒与瘟疫横行在神州大地上,雾幽山也未能幸免,干旱而又酷寒的天气让山神也无能为力。而随着战争的铁蹄席卷全国,原本繁荣的村落也迅速衰落,年轻与老弱的人都丧命沙场,或死于兵隳。一时间死尸在林间随处可见。
而雾幽山村的彻底覆亡,是从近代化的浪潮涌入而开始的。
伴随着村子的陨落,人们也不再有能力去出资修缮颓圮已久的山神庙,而由于漫长的时间流动,村中的人们也早已逐渐淡忘了山神的存在,不再对山神保有着原来的祭祀活动。紧随其后的,是新思想和工业化浪潮的最后一击,有能力的年轻人纷纷离开这里,只剩下一群被视为“旧社会、旧思想载体”的老人还守候在自己的故乡。
在新思想的冲击下,对山神的崇拜和敬畏被视作封建传统礼教,人与山林的关系也变成了利益的索取,大山的子民最终断送了大山的命脉。
也正因山林的不断没落,原本栖息在不同山林中的不同生物却共同面临着濒临灭亡的现实,为了求得生存,它们只得不停迁徙,四处奔逃。可人们却没有给它们继续苟存下去的机会,新时代的战争紧逼而来,其可怖程度令人发指。炮火无情摧毁着这些可怜生灵们的最后家园。
终于,山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然的覆亡,于是将这些流离失所的生灵们收领到自己的山中,并连同山林的间的一切,一起神隐在了不为人知的神秘之处。可这样的做法,也令人们突然重新意识到了这个陌生又强大的存在,人们纷纷因不知身处何方而开始陷入恐慌。讽刺的是,当人们再次想起那个恩惠过他们祖先的山神时,山神早已不再是那个存在于哄小孩子睡觉的传说中的山神了,而是一个令人感到可怕而又未知的存在,原来的村落陷入了恐慌与混乱之中。不仅如此,由于许多生物来自不同的山林,它们的习性各不相同,却又与现在的环境皆不相容。它们之中,有些嗜血残暴,你之前所遭遇的那只狍鸮便是从外界求活而来的一份子;有些温顺和蔼,这就导致了原来山中的生态环境发生巨大改变,成为了弱肉强食的血腥修罗场,生活在其中的村民们也无法幸免于难。
山中的环境不容乐观,人们纷纷都想要来开这片世代生活的山林,以谋求新的出路。山神不忍心看着山中的村民们被凶残的捕食者虐杀殆尽,但人们在这片土地已生活千年,早已成为了山中生态的重要一环,村民的离开势必会让原本就已经陷入混乱的生态环境进一步分崩离析。因此山神立下了一个规则,可以放山民在祭祀日时离开山林,并不再要求其回来。从那之后,山中的人便越来越少……
江颂声听得很入神,“既然如此,山神用它的能力隐藏了这座山,那你和我又是如何误入这里的呢?”
“因为随着山中的失衡逐渐加剧,山神的力量正在不断减弱,它越发难以控制现在的一切。”
“我不明白,如果每到祭祀日就有机会离开的话,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呆上两年之久?而且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江颂声看着他,眼里充满疑惑。
“我说过,我们不一样。”他盯着自己的戒指。
“她叫晓晴。我相信这世间存在着妙不可言的缘分,而她,就是我最有力的证据。”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现在应该是一个普通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吧,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且慢慢积攒着视力下降和颈椎病等因职业而不可避免的种种问题。可过去的事就犹如离手的箭,飞出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曾是一个普通的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说是心血来潮也好,突发奇想也罢,我不想再这样将我无味的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每天对着电脑输入那些毫无感情的代码,一个微小的标点符号错误就能导致整个程序报废。我向往着弓箭的美好,虽然一样需要极高的精准度,但我却能从中找到自由与快乐。”
“去做一个箭术运动员,还是在现在?哈。这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不会有人真的能够理解我为什么想做这种工作,他们认为我脑子坏掉了,否则怎么会放着好端端的21世纪大学专业课不去完成,而跑去鼓弄石器时代就存在的东西?”
“可是在年轻的时候,就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可以明白。凡是自己心中已经认定的事情,不管阻力有多大,也有着用不完的理由与劲头继续下去。”
“于是我作为一个纯业余的小白,毫无天分,半路入行,就这样开始了我的运动员职业之旅。”
“生活就是生活,那些难熬的日子每一天我都记得。没有钱上训练课,没有同行也没有朋友可言,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家里人自然是不可能待见我的,曾经的朋友也因不停的训练而联系变得越来越少。可即便如此,在任何比赛中我也没能取得过什么名次,任何名次都没有。”他的眼中波澜不惊。
“任何事情想若想取得一些成绩都要付出时间与努力。这一点我很清楚,白天我会去工作挣钱,一有时间就会自主训练。可这也并未给我的比赛上带来什么起色。最好的一次成绩也是差一点进入半决赛而已。而且还是因为紧张,从而把最后至关重要的一箭射在了别人的靶子上。”
“其实人在做一件什么事的时候,最害怕的并不是看不到自己想要的结局,而是开始怀疑自己,认为自己看不到自己想要的结局。像这样难熬的的日子我过了一年。直到那一次,她的出现……”
“那一天很晴,就像她的名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比赛迟到了。我从未犯过那样的低级错误,把闹钟设错了时间。那里的人不让我进去,因为我迟到了,可她却突然出现在我背后,走到那人面前,说,‘他是和我一起的。’你能想象得到吗?”他讲到这里,脸上掩不住地笑着,“那双眼睛中有浩瀚无垠的晴空,冷静得如一丝风也没有的湖面。”
江颂声认真地听着。
“等到进了赛场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裁判,她专注的样子,不知为何却在感染着我。那让我找到了自己的状态。那一次比赛,也是我那么久以来取得过的最好成绩,仅仅以0.1分之差折戟在最后的决赛。”
“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她判的。但我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我们的第二次相遇也很快,就是在那天的比赛后。我在酒吧中独自庆祝着这次的成绩。她走进门来,还是那套赛场上的西装制服,没有换衣服,走到我身边。我很惊奇,她倒还是赛场上的那副镇定的样子。叫了一杯酒给我,对我说也许那0.1分打破了你为之奋斗许久的期望,但身为裁判,那是我的工作。没有多余的时间是要留给悲伤和沉溺的,因为那些时间都应该为下一次的追逐而赋予价值。”
“看着这些话从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口中说出,便是我那几年以来最大的温暖。她的话也让我的沾沾自喜消失得无影无踪。自那以后,我经常会去她平时工作的箭馆中训练。从业余转为职业的道路上都有她的陪伴。她让我学会了,一名优秀的弓箭手从来不将箭搭在弦上,而是搭在心上。也不仅局限于眼前的靶心,而是死死咬住心中的目标。专注不二,在舒气的那一刻,洒脱松手,不计后果,也绝不回头。”
“久而久之我才发现,自己这一路走来,直到遇见她的那一刻,我的人生才迎来了转折点。差一点失去了进入赛场的资格,差一点赢得了比赛的胜利,差一点就错过了……成为更好的自己……而那一点,我通往幸福所缺失的那一段距离,就是她!能够遇见她,可能才是老天让我爱上射箭的真正目的吧。”
“她从来不喜欢和人多说话,也没什么朋友,除了我。我总是能看出她心底的潜台词,她说我是唯一能让她感到心安的人。她就是这样,专注但不强势,理性也充满真心。只是没有人能看到这点,除了我。”
那个女人的名字,能叫他陷入温柔,能叫他沧桑的脸上露出笑容。
“你一定很爱她。”她温柔地看着猎人,“我可以问问你吗?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是两个人的快乐,是无时无刻的思念。做什么说什么,这些都无所谓,只要能看到她,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能感到无穷无尽的幸福。”他没有犹豫,也不需要思考。
“幸福?是无穷无尽的平静吗?”她接着问。
“不。”猎人看着自己的戒指,“平静是内心的井然有序,幸福是平静的怡然自得。”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哈……可能你现在不会懂吧。”
不……其实她很明白,因为那种感觉,她一直都捉摸不清的感觉,也是猎人口中说的那种感觉,就是和吴辞在一起时,最真切的感觉。
吴辞……江颂声低下了头,很多事不得不再次翻涌在心底。
猎人看着江颂声的样子,大概也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去给你倒杯水吧。”男人将水接好,递给江颂声。
“谢谢。”她接过杯子喝下。
“我想……她现在一定很担心你吧。毕竟失踪了两年。”
猎人叹了口气,捂住了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个时候我们刚刚结婚,我们请了假去度蜜月。晓晴她喜欢爬山,喜欢探索新鲜的事物。那一天雾很大,我们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她并不害怕,但出于保险起见,她说……她说要不我们在原地等待援助吧?哈……我当时真应该听她的,之后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幸了……”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可是没有如果……是我提议继续走的……走进那团浓雾之中……”
这让此刻的江颂声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们穿过了迷雾,来到了一片荒芜的村子,就是现在的这个村子。村子里只有一个村民,那个名字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李万民!”说到这个词,男人的脸上开始变的扭曲,“他是这个村子的中最后的村民,也是他给我讲述的这些关于村子的往事。他说他已经住在这里很久了,这里的事情他都清楚。我们向他询问怎么出去?他说只有每到向山神祭祀的时候,大山的出口才会显现。一开始我和晓晴都以为他疯了,直到我们亲眼目睹了那些不可思议的事物,山鬼、巨型的动物、长有会发光翅膀的鱼还有三支脚的乌鸦……我们意识到这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便听信了那个本地人的话。”
“他利用我会射箭的本领帮他谋生,可他骗了我!等到了祭祀日的那天,他用一块破陶片狠狠地抵在晓晴的脖子上,那锋利的碎尖顶得晓晴脖子上显露血痕,那场景如今想起来都会令我痛心不忍!”讲到这里,他已是咬牙切齿,眼珠在左右颤抖。她看着他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她哭着看着我,口中还念着我的名字。我与她相识三年了都不曾让她流泪过!”
“他用晓晴的性命来威胁我!叫我留下!因为那是他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唯一办法!这山里面有规矩,人们可以离开,但必须要有人要留下。因为那是什么天杀见鬼的平衡!他说着,脸上还疯狂显露着根本无法压抑的兴奋,这个村子因为这一条规矩而变得人人自危。一开始人们还保有理智与文明,定期送一批人出去,可随着离开的人和迫切渴望离开的人越来越多,规矩就被人们抛到了脑后,为了自己能够脱身,村民们不惜绑架勒索,来谋求自己的人身自由。再后来,人们抛弃了文明与道德,村民们为了能让自己出去甚至不惜自相残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出去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竟然只剩下李万民那个混蛋一个活口!”猎人的脸上流露出悲伤,“他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绑架着我最爱的人离开了……我甚至都无法知道我的爱人是否还活着?那个该死的王八蛋把她怎么样了?”
“晓晴……我的晓晴!我不允许任何人动她分毫,谁都不行!”
江颂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眼眶已经红润,声音却恢复如初。他仔细地听着猎人所讲的每一句话。只有人留下,才能有人出去……糟了!她心中突然一沉,该不会!?
眼神中的惊慌无从闪避,眼前的猎人忧伤地看着窗外,她悄悄地开始向木门那里靠近,可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意识不知从何时已经变得朦胧起来,手脚也开始发飘似是空中的棉花。那不是神经衰弱……他……那杯水里……
猎人看向昏昏欲倒的少女,那湿润的眼眶,原来并不是因为过往的事,而是他将要做的事。
“对不起……”猎人注视着即将陷入昏迷的江颂声,“放心。只是些安眠药,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了的。”
踉跄了几步,她摔倒在地板上,想要试着再爬起来,可却再也没能爬起来……
白光透过木窗映在江颂声的脸上,猎人顺着光看向窗外,静默地注视着。
“就快到了……”猎人深吸一口气,手指抚摸着自己的戒指,“晓晴,我就快回去了。两年了,我终于等到了能再次与你重逢的机会了。两年了,这两年为了能再见到你,我强迫着自己活下去,无论有多艰苦,现在看来,一切的痛苦都是值得的……而对于将我们的幸福破坏的人……李万民!我一定杀了你!”
“等着我……我绝不容许有人伤害你!”
神庙里,吴辞抱着自己的腿蜷坐着,目光一刻也不离冉冉灼明的烛火,那是他找到的最后一根蜡烛了,微弱的火光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他抬起头,视线穿过破洞的天花板,看向屋外的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是一片漆黑,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