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儒望了阮卿一眼,仍是低头吃鱼,吃了几口,赞道:
“卿儿好手艺,想不到连这也被你学了去,我这师父当真做得名副其实。”
阮卿脸上一红,朝他扮个鬼脸,转身跑开了。
不知不觉,阮卿在谷底已住了半年多,个头长了不少,体格也健壮了,尤其练了寒凝诀后,她的气力耐力一天胜似一天,再不是那个刚上清冷崖的娇俏俏的小丫头了。每天,阮卿除了练功,就是与定儒一起出去寻找食物或草药。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能抓着冻僵了的野鸡,偶尔两人玩兴一起便比赛谁找得多,结果阮卿总是输得很开心,因为可以吃到定儒带回来的美味佳肴。
那日,阮卿独自爬上山头想找些细树枝回去生火,要在无底谷找这些东西并不容易,因为这里四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壁、石洞、石峰,很少能看到植物。走了半日,阮卿有些累了,便找了块山石坐下歇息,刚坐下不久,耳边听到两个人窃窃私语:
“是她么?”
“好像是。”
“我看不大像。”
“不如叫大哥来看看。”
那语声稚嫩清脆,似是一男一女两个孩童。阮卿四下望了一遍,却看不到人影,当下眉头一皱,起声叫道:
“是谁?”
此话一出,阮卿立刻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说道:
“哎呀,被她发现啦!”
那个男孩说道:
“咱们又不怕她,干脆现身罢!”
于是“呼呼!”两声,山头上跃下两个人影。阮卿定睛一看,确是一男一女两个孩童,与自己一般年纪,均是华服美冠,粉雕玉琢,宛若刚从金殿玉阶上走下来的王孙公主。阮卿低头朝自己看了一眼,衣衫褴褛,破旧狼狈,与这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阮卿莫名地心中有气,喝道:
“你们是谁?蹲在山头上,活像两只小猴子!”
那两个孩童对望了一眼,女孩先“噗嗤”一声笑出来,对阮卿道:
“你真神,你怎么知道他叫小猴子?”
阮卿一怔,那男孩啐道:
“我叫上官篌,箜篌的篌,不识字的家伙!”
阮卿也笑了,说道:
“空猴就是脑袋空空的小猴子嘛!那还不是一样?”
只见那华服女童又是拍手又是大笑。上官篌怒道:
“喂,你是不是叫阮卿?”
阮卿横了他一眼,道:
“我叫阮卿,不叫喂!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上官篌道:
“是你自己告诉我们的。别废话了,既然你就是阮卿,那便跟我们走吧!”
“去哪里?”
“见我们大哥!”那女童娇俏俏地答道。
阮卿柳眉一竖:
“什么大哥小哥,我又不认识他,干嘛要见他?”
那女童掩口“咯咯”笑了两声,道:
“你都许给我大哥做老婆了,怎么还说不认识他?”
阮卿愣住了。上官篌道:
“我大哥名叫上官箫,是傲然宫的少主,这可是你的福气!”
阮卿猛然记起来,造成她如今悲惨处境的罪魁祸首——傲然宫上官氏。那少主上官箫又是什么人物?依稀记得他似乎为自己求过情,但那也算不得数。既然父亲是个大恶魔,想必儿子也是恶棍一条。许给他做老婆,不如叫她在无底谷住一辈子得了!当下阮卿怒道:
“姓上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那女童一脸委屈,噘嘴道:
“我可没惹你啊,怎么连我也骂上?”
阮卿没空理她,嘴里说着:“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双腿同时敏捷地转身、下蹲、起跃,一晃眼已窜下了山头。上官篌眼疾手快,立刻展开轻身功夫追了上去。那女童抿嘴一笑,对着阮卿的背影喊道:
“我叫上官笳,竹子头底下一个加减的加!”
“早知道不该带你来,尽会添乱!”上官篌口中骂着,手里已提着阮卿的衣领跃回了山头。他傲然宫的绝世轻功的确是名不虚传,身形迅捷如鬼魅,电光火石之间阮卿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已被提到了半空。她突然想起半年前上清冷崖之时,是徐叔将她背在身上,施展轻功足踏山石,飞身上了长白山巅。如今又看到上官篌的身手,不由得对傲然宫的轻身功夫又是钦佩又是害怕。她不知道,其实傲然宫的绝世轻功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长白山崖高万仞,没有飞鸟般的轻身功夫,要登上山巅谈何容易?长白山终年冰天雪地,食物极少,没有迅雷般的速度,又怎能捉到猎物以果腹?如此恶劣环境,便逼出了一套独步天下的轻功——会当凌绝顶。然而这扬名天下的轻功背后,创始先祖的心酸,却又有几人能知?
上官篌冷笑了一声对阮卿道:
“在我眼皮底下逃跑,当你有多大能耐,谁知竟连轻功也不会!”
阮卿虽然被擒,但依然口角锋利,她看不惯上官篌的狂妄,冷哼一声道:
“自然了,人哪有猴子灵敏?”
上官篌一时语塞,上官笳又是抚掌大笑。阮卿趁着上官篌恍神的当口,运起寒凝诀,一掌朝他的心口拍了出去。上官篌猝不及防,顿时感到一股凉意从膻中经任脉钻入了周身十二经脉,他不由得浑身一滞,闷哼了一声倒退两步。阮卿挣脱他的手飞奔而去。上官篌捂着胸口叫道:
“寒凝诀!你…你怎么会我上官家的寒凝诀?”
阮卿听到他的话,心中暗想:哼,明明是定儒哥哥家先祖所创的寒凝诀,怎么又变成你上官家的了?真不要脸!正如此想着,身形已奔出了十余丈,将两人甩在了后头。
阮卿飞快地奔了一阵,回头看看两人没有追来,于是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想着心事,阮卿越想越是生气。仗势欺人的傲然宫,不如改作恶魔宫罢了!大恶魔教出来的两个小恶魔,哼,我阮卿才没那么容易束手就擒!唉,不知道姆妈现在怎么样了,往日她常说,生得太美不是好事,我总当她故意逗我,如今才知道是大实话。原来赵叔叔周叔叔这些人老爱与阿爸为难,也是为了姆妈的缘故。现在姆妈落在上官大恶魔手里,赵叔叔周叔叔都不见了踪影,可见并无真心可言。可是为什么阿爸也不见了呢?难道他不要姆妈也不要我了吗?难道阿爸对姆妈也不是真心的吗?阮卿心中又是气苦又是悲痛,忍不住掉下泪来。想到上官篌与上官笳一身锦衣,盛气凌人,俨然是一对金童玉女,又不由得自惭形秽。她就这样呆呆地一面走一面想一面哭,只有想到定儒的时候,她的心中才感到一阵温暖,脸色明朗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定儒哥哥会对我好的,一定会的。
阮卿抬头对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擦干了眼泪,四下一瞧,竟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镜湖畔,她正想转身离开,冷不丁地向湖里一瞧:不得了,湖心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往湖底沉去。湖水已没过了他(她)的脖子,湖面上之露出满是银发的头。阮卿大叫一声:“哎呀,不好”,当下想也没想便奔出几步一头扎进湖中。她奋力往湖心游去,所幸她水性不错,半年来气力也长了不少,片刻间已游到了湖心。此时老人的口鼻也没入水中,阮卿边向他(她)伸出手边叫道:
“老人家不要怕,我来救你!”
阮卿双腿划动,游到老人身后,伸出手臂勾住了他(她)的脖子,向上一提,让他(她)的口鼻露出水面,然后奋力划水向岸边游去。刚游出一丈远,阮卿便感到老人的身体很是沉重,当下没有多想,使力再往前游。又游出了一丈远,不知为何老人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阮卿深皱了眉,心想自己的体力不至于那么差,才这么一会儿就耗尽了,可是手里老人的身体的确像块巨石一般拖拽不动。突然,老人猛地向下沉去,连带着阮卿一起没入湖中。阮卿大惊,拼命划动手脚想离开水面,却发现手臂被老人紧紧抓住,有股强大的力量拖着她向湖底沉去。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心下一片凉意,没想到自己好心救人,竟会将性命搭上。温热的湖水灌进她的七窍,她挣不开老人的钳制,她想大叫定儒的名字,湖水更迅速地涌进她嘴里。她哀哀地想着,完了,我的人生竟这样短暂!湖水很快将她的意识吞没。
醒来的时候阮卿发现自己浑身湿淋淋地趴在地上,眼前一片亮晃晃的,定睛一看,竟是一片湖。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黑暗里发出莹莹的光芒,真如一面大镜子般。阮卿心想,这必定是镜湖了,若这不是镜湖,世上哪里还有更像镜子的湖?可是奇怪,我明明沉了下去,却又是谁把我救上了岸?四周这么黑,是不是已经到了晚上?坐起身子,仔细一想,发觉不对劲:我所见过的镜湖是个冒着白烟的温泉,湖中常有水泡冒出,就算没有风,湖面也不时地泛起阵阵涟漪。当知道它叫“镜湖”的时候,我还嘲笑了一番,说怎么看这湖都跟镜子扯不上关系。可是眼前的湖却俨然是块巨大的镜子,叫人不将它叫做“镜湖”都难。四下里一片黑暗宁谧,看不到一颗星子,也听不到一丝风声,如死一般地沉寂。不对,不对!我这不是在岸上,不是在原来的镜湖边。借着微弱的湖光环顾四周,阮卿愕然发现自己所处的竟是个巨大的岩洞。她用力揉了揉头发:老天爷,我这是在做梦还是死后到了阎罗殿?
“你醒了?”
一个动听的女声在阮卿的背后响起,宛若一个妙龄少妇,只是语气过于生硬冷冽了些。阮卿立刻认定她是好人,边转过头去边说道:
“大姐姐,你…”
她本来想说“大姐姐,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么”,但当她看清她的相貌时,她的话立刻哽在喉咙里。眼前站着的哪里是什么妙龄少妇,她白发垂地,容颜苍老,赫然就是阮卿所搭救的那位老人!
那老人听到阮卿的话,仰面笑了起来,笑声悦耳动听,却似乎夹杂了一分悲凉。
“大姐姐?小姑娘,你做我的孙女只怕还嫌小!”
阮卿捏了捏耳垂,脸上笑得勉强,说道:
“我祖母还没有前辈这么白的头发呢!只是前辈的声音,听起来真的,真的好像个大姐姐,又年轻,又好听,这也怪不得我认错!”
那老人阴恻恻地笑了几声,走近阮卿几步,冷冷地道:
“你以为你拍几句马屁,我就能饶你一条小命吗?”
阮卿心中一沉,皱了秀眉,忙说道:
“前辈要杀我?为什么?我与前辈无冤无仇,何况我还救过你…”
“住口!”老人喝道,“谁要你救!”
“我…我…”阮卿直吓得舌头打结,眼看着性命危在旦夕,不经思量的话便脱口而出,“我不知道前辈是住在湖底的高人,只以为前辈要沉下湖底淹死了,这才出手相救,不…不知者无罪,不是吗?我…我这就离开,再不…再不接近镜湖一步…”
那老人冷哼一声,道:
“你知道这是镜湖?”
阮卿点点头。老人走近几步,又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阮卿先是吓昏了头脑,无暇去想,这会儿被她这么一问,脑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
“镜湖女妖?”
老人冷笑了两声,不以否认,又问:
“我的规矩是什么?”
阮卿想起了定儒的话,回答道:
“不…不能侵犯前辈的领…”
话音未落,只听得“啪啪”两声,阮卿连连痛叫,两边脸颊已挨了两个耳光,抬头却见镜湖女妖仍站在原地,不知她是如何出手。女妖厉声喝道:
“既然你都知道,还说什么不知者无罪?”
“我…我…”阮卿无可答言,恐惧地望着女妖,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而瑟瑟发抖。
女妖又走近几步,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就像一张可怕的面具,她的眼中发出幽蓝的光芒,似两团火苗:
“你还有什么话说?拿命来吧!”
阮卿“哇”地大叫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出了几步,一头撞在石壁上。她转过身来对着女妖,不住地靠紧石壁,恨不能钻进去:
“我…我还有话说!”
女妖一愣,喝道:
“说!”
阮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中飞快地转动,说什么,说什么能让她不杀我?
“你…前辈你不能杀我!”想了许久,她也只能说出这一句。女妖仰面笑了两声,道:
“小姑娘废话不要太多!”说着又上前几步。
阮卿心中一紧,眼珠子转了两圈,又道:
“前辈你不能杀我,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话一出口,女妖笑得更为猖狂,似乎阮卿说了一句天大的笑话。
“镜湖女妖从不知道后悔为何物!”
阮卿一咬下唇,脱口而出:
“杀死好心救你的人,是为不义;以前辈高人的身份,动手杀一个武功不济后辈,是为不武;如果前辈留我一条小命,我心中感激,往后前辈若是遇上危险,我定将助前辈一臂之力。若前辈在这时将我杀死,便是自断后路,是为不智。如此不义不武不智的事,前辈若是做了,非后悔不可!”
说完这一大段话,阮卿紧紧地盯着女妖,心中像擂鼓一般咚咚直跳。以前在家的时候,阮夫人教她背了很多古文,当时觉得艰涩难懂,在这危急关头搬出来一用,竟发现极有说服力。女妖愣愣地看着阮卿,阮卿紧张得几乎要哭出来。片刻,女妖冷哼了一声,道:
“小姑娘忒也啰嗦!”话音未落,身形一晃,已将阮卿提在手中,右手运功抬起,便要往阮卿天灵盖击落。阮卿再也忍不住,“哇”地哭开了,扭动着身子大叫道:
“你不能杀我,你就是不能杀我!我还那么小,世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没吃过玩过,我还没嫁人没有生过小宝宝,你不能就这么杀了我!”
女妖有些哭笑不得,冷然道:
“依你说,我还要等你吃遍了天下美食,玩遍了五湖四海,嫁了如意郎君,生了公子小姐之后再杀你了?”
阮卿泣不成声地道:
“自然啦!你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都经历过了,我才出娘胎几年,你就要把我送回去,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不能杀我!”
“哼!”女妖冷哼了一声,出掌在阮卿脸上又是“啪啪”两记耳光,打得她口中吐血。
“你再啰嗦,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阮卿吐了几口唾沫,将血吐干净,道:
“既然连葬身之地都没有,那我还怎么死,干脆不死了吧!”
女妖哑口,心知斗嘴是斗不过阮卿的,吸一口气,眼中出现两团幽蓝的火光,阴恻恻地道:
“若我非杀你不可呢?”
阮卿的哭声立刻咽住了,她看到她眼中的蓝光,她知道女妖一定不会放过她。心知大限已到,反而坦然了,阮卿深吸了一口气,哽咽地道:
“那…那就杀了我吧!我侵犯了前辈的领地,确实该死。我死…死了倒没什么,就是怕阿爸和姆妈伤心…”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了下来,“阿爸不知道去了哪里,姆妈被坏人抓去了,我被杀死在湖底,恐怕烂成骨头了也没人知道。我们一家人,怎么会…怎么会变得这么悲惨!还有,定儒哥哥,你对我真是好,可是我不能跟你作伴了,都怪我不听你的话,这才触怒了前辈。往后,往后定儒哥哥又要一个人了,要是筝儿在该多好,定儒哥哥就不会寂寞了…”
“你…你说什么?”
突然,女妖不知为何浑身颤抖起来,眼中的火光更为幽蓝恐怖,她语不成句地问道:
“筝儿…你说筝儿?你…你认识筝儿,你认识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