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儒无声地哭泣着,更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恍惚间觉得阮卿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定了定神,只以为是错觉。半晌,阮卿似乎被抱得很不舒服,脖子扭动了一下。定儒顿时大惊,低头盯着阮卿,一动也不敢动。阮卿皱了皱眉,定儒更是惊得瞠目结舌,伸手探向她颈间的脉搏。当摸索到阮卿微弱的脉搏时,他的心一瞬间像炸开了一般喜悦。他大声叫道:
“卿妹妹,卿妹妹,你快醒来…”
连连叫了半晌,阮卿还是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定儒一拍脑门:傻子!她是被冻僵了,怎的没想到生火给她取暖?定儒一边暗骂自己,一边麻利地生起了一个火堆。然后他抱起阮卿靠近火堆,又用手不断摩擦阮卿的手脚和脸颊。约略一顿饭的工夫,阮卿的脸慢慢地有了人色,手脚也渐渐暖起来。不多一会儿,她便悠悠转醒。她惺忪着眼睛望着定儒,含含糊糊地道:
“定儒哥哥,你回来了,我…我睡了这么久…”
定儒双眼通红,却笑得无比欣慰,长长地吐了口气,道:
“你是睡了很久,差点醒不过来。”
阮卿轻声道:
“真的?难怪我只觉得身子好重,不断往黑泥里陷下去,那泥潭好像没底似的,不多会儿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抿嘴想了想,又开始调皮,“要是泥潭有底,那潭底是什么地方?我猜便是阎罗殿,定儒哥哥,你说是不是?”
定儒笑了笑,道:
“你可把我吓死了!”
阮卿笑道:
“咦,定儒哥哥也有害怕的事么?”
定儒怔了怔,说道: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阮卿笑吟吟地望着定儒,道:
“你是害怕我死掉?”
“是,我怕你死去。”定儒道。
阮卿又问:
“我死掉便又怎样呢?定儒哥哥是害怕孤独吗?”
定儒又是一怔。他母亲早逝,自小便形单影只,尤其在这无底谷三年,几乎连人气都沾不上半点,而他也这样从容地过来了。既如此,他定是不怕孤独的了。可是阮卿这样一问,他又觉得自己如果再回到一个人,却是万万不愿意的。定儒想了半晌,微微凝了眉,道:
“我不怕孤独,只是你这样好,死了却可惜,我再见不着你,心里也难过得紧。”
阮卿听他回答得含含糊糊,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问道:
“我怎样好?”
定儒半晌不语,想他一个纯朴少年,自小少与女儿家打交道,又怎么说得清阮卿哪里好。只觉得她可爱随和,一同做伴饶有乐趣,自然想长长久久下去,不愿意与她分开。他见阮卿仍专注地看着他,等他回答,于是说道:
“你与我说说笑笑,我很是欢喜,往后同来同去,长长久久地作伴,这谷底也就不闷得慌了。”
阮卿低头轻笑不语,长长的睫毛一敛,说不出的娇美动人。定儒微笑地瞧着她,道:
“卿妹妹,你一定是个大小姐吧?”
阮卿抬头笑道:
“是呀,你怎么知道?”
定儒一脸认真地道:
“生得这样标致,自然是大小姐了!”
阮卿捂住嘴“咯咯”笑个不住:
“大小姐便必定标致么?定儒哥哥见过几个大小姐?”
阮卿虽是调笑的口吻,定儒却敛眉仔细地想了想,说道:
“三个。”
阮卿诧异:
“哪三个?”
定儒道:
“我母亲、筝儿,还有你。”
阮卿只听到“筝儿”这个名字,其余两个便都没听进脑子里去,心中隐隐不快,问道:
“筝儿是谁?”
定儒略一迟疑,缓缓说道:
“筝儿是…是个公主。”
阮卿皱了秀眉,脑子里转过无数个疑问:既是公主,你怎又说她是大小姐?瞧你的神态,仿佛不愿意告诉我关于筝儿的事。筝儿是不是这世上顶美顶好的人?你说有我作伴欢喜得很,那是因为困在谷底,而谷底没有筝儿吧?
阮卿莫名地觉得心中怅然,怏怏地止住了话头,垂首不语。定儒瞧她有些异样,以为她身子虚弱,还没缓过劲来,萎然欲睡,便说道:
“卿妹妹,你不能再睡了,这里冷得厉害,你再一睡,体温降低,只怕有闪失。”
阮卿并不抬头,嘴里声若蚊吟地说了句“我又不是公主”,定儒没听清,当下只想着要紧事,也就没问。定儒扶阮卿盘腿坐正,说道:
“卿妹妹,看情形你以前是没练过内功的,是么?”
阮卿点点头,道:
“内功我是半点根基都没有,爹爹有一手独门武功‘鱼肠剑’,倒是教了我一些招式,内功调息之法原非我爹爹所长。”
定儒恍然道:
“啊,原来你是江南扬帆镖局阮镖头的小姐!”
阮卿喜道:
“你知道我爹爹?”
定儒点点头,道:
“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镖局数不胜数,可是押水镖的却寥寥无几,江南扬帆镖局算得上是‘水上第一镖’。其总镖头阮鱼水性极佳,人称‘得水鱼’,随身一口鱼肠剑,往往出其不意,迅捷无比。”
阮卿听他说着自家镖局的名号和父亲的武功路数,只觉得心中无比自豪畅快,笑吟吟地望着他不住地点头。定儒说道:
“内功调息之法比起剑法招式,既枯燥难学,又不易有成就,是武学中一大难题。但是,若然学会了一门精深内功,不但学习外功招式事半功倍,于强身健体也是大有裨益。卿妹妹,你一个女儿家,原不必深究武学,但在这谷底绝境之中,条件如此恶劣,若不会一些内功调息之法,便难以抵御严寒,连生存下去都很艰难。”
阮卿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
“所以你要教我内功?”
定儒点点头,说道:
“我本身所学不多,但是用来抵御寒冷,已绰绰有余了。从今日开始,我慢慢教给你,等你学会之后,便不用再怕冷了。”
阮卿拍手笑道:
“好啊好啊,我已经冻够啦,现在恨不得把自己丢到火里去,这样下去,我总有一天要冻死。定儒哥哥,你快教我吧!”
定儒“嗯”了一声,开始讲解道:
“我这套内功叫做‘寒凝诀’,是我家先祖所创,相传先祖创这套内功的最初目的就是御寒。”
阮卿问道:
“既然是御寒之用,又为什么叫‘寒凝诀’呢?听着就怪冷的。”
定儒笑了笑道:
“普通的御寒之法,无外乎生火添衣,反正是升高体温的做法。但在这长白山极度的严寒之中,这些方法便显得渺小而无力。所以我家先祖反其道而行之。外界温度低,而体温高,所以会感觉寒冷;如果能够将体温降到比外界温度更低,那么不但不会感到寒冷,反而感到温暖。”
阮卿捏了捏耳垂,一副很疑惑的样子,问道:
“怎样才能将体温降低呢?”
定儒说道:
“气血流注于周身十二经脉,顺序为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而练寒凝诀的第一步就是要打通十二经脉,而后令丹田空虚,反运经脉,使气血流注从足厥阴肝经始至手太阴肺经而终。”
阮卿越听越胡涂,当下却连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只是用力捏了几下耳垂。定儒续道:
“十二经脉气血逆流之后,便可将外界寒气吸入经络,囤积于丹田,散之于任督二脉。这样便可使体温降低,寒气不经十二经脉而散,又可免损及心脉,于身体无碍。”
阮卿眨了眨大眼睛,一副懵懂的样子望着定儒,定儒也知她一时不能明了,便开始耐心地教导。一教之下才发现,阮卿非但没有一点内功的基础,就连十二经脉和穴位都完全不懂。定儒皱了皱眉,虽然觉得很棘手,但还是决定教下去。阮卿生性聪明,谷底又无别事可做,于是只一心修习。如此过了两个月,阮卿已将十二经脉打通,并能够控制气血自如流动。
那日,定儒外出,阮卿如往常一样打坐练功,练了一两个时辰,觉得浑身舒坦,神采奕奕。石洞之中实在闷得无聊,阮卿便起身出了洞去,两个月来她对谷底地形已略有了解,心想出去走两步总不至于迷路。谷底仍是一片白雪皑皑,分不出是什么季节,阮卿想这长白山大概没有四季,只有冬天吧。记忆中水乡如画,满城碧绿纱裙的姑苏仿佛已经是遥远的前世。阮卿微微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姆妈怎么样了,落在那个上官大恶人手里如何是好,阿爸又去了哪里,她们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鬼地方?想想以前自己在姑苏多么风光,连知府老爷见了她都阮小姐长阮小姐短的,轻轻一皱眉头就有不知道多少人千方百计逗她开怀。可如今呢?阮卿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想到伤心处,不由得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出声来。等到她哭畅快了,擦干眼泪四下一瞧,糟了,这是什么地方?原来她想着心事,恍恍惚惚,竟迷了路。阮卿又急又恼,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只见四周杂草丛生,怪石嶙峋,隐隐地罩着一层雾气。阮卿心下好奇,便踩着山石一步一步朝前走,想要知道这雾气的来源。走了不多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湖,湖水澄清,还冒着白烟,那雾气便是从此而来。阮卿诧异地看了半晌。若是换成一盆冒着白烟的水,那定然是一盆热水无疑。可是一个冒着白烟的湖,就把阮卿搞胡涂了。难道湖水是热的吗?却是什么人将它烧热?又是用什么方法烧热的呢?阮卿从没听说过温泉这东西,无怪乎有此疑惑。良久,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湖边蹲下,缓缓将手伸进湖水里,发现它果然是热的,而且对皮肤并无任何腐蚀伤害。阮卿大喜,当下想也不想便脱了衣服跃入水中,全身泡在温暖的甚至有点烫的湖水中,她舒服得“唔唔”大叫。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江南,阮卿在湖里游曳嬉戏,不时扎个猛子,开心地大笑。玩够了,她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仰面浮在湖面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日已西斜,这湖水实在太舒服,叫人连时间也忘了。阮卿心道不妙,自己迷了路,天又快黑了,这可怎么回去呀。当下立刻从水里爬上岸,运功将身上的水蒸干,然后穿上衣服便往回走。
走下山头的时候遇上了定儒,他正到处找她,阮卿兴奋地抱住定儒的胳膊,一长一短地跟他说着一天的经历。当说到那个奇妙的温泉时,更是添油加醋,将它描绘得如人间仙境一般美妙。定儒听得她说“暖的湖水”,便皱了眉,等她说完自己在湖里嬉戏了半日的经过后,他才说道:
“你以后可别再去那里了。”
阮卿诧异:
“为什么呀?那湖水舒服得很,这么冷的天,泡一泡多好,身上老是不洗澡也脏得很。”
定儒边带着她往回走边说道:
“我自然知道这湖水的好处,它叫做‘镜湖’,是一处温泉,只是我从小便听大人说,那湖是接近不得的。”
“为什么?”阮卿的脸上更添了一份好奇,眼里绽放出神采,“难道湖底有妖怪?”
定儒笑了笑,揉了揉阮卿洗过之后更为柔软顺滑的长发,一时竟不舍得放开,说道:
“你这丫头,对妖啊怪啊倒是上心!”
阮卿抿唇一笑,定儒续道:
“我也不知道那湖里究竟有什么,只是听人们叫她作‘镜湖女妖’,她不害人,除非有人侵犯了她的领地。”
阮卿睁大眼睛问道:
“侵犯了她的领地,那便怎样?她…她要杀人、吃人?她很厉害吗?”
定儒笑道:
“她究竟有多厉害我倒不清楚,只是听说自从她来到湖底之后,这镜湖里的水一年比一年热,再过几年,怕是要沸了。”
阮卿倒抽了一口冷气:
“什…什么…”
定儒笑了笑,揉了揉她头顶,道:
“好了,你以后别去就是了。”
阮卿点了点头。
日复一日,谷中无事可记,唯阮卿不懈努力修习寒凝诀,又几个月下来已小有成果。不知是修习寒凝诀的原因还是季节已变,阮卿渐渐觉得这严寒也不是那么难捱。定儒眼见自己的悉心教导颇有成效,心下也自欢喜。那日,阮卿兴高采烈地捉鱼摘果子,忙活了半天,将鱼洗了,烤上,放在冰块雕成的盘子里,点缀上几颗鲜艳的野果,俨然是姑苏三笑楼里大厨的名菜。定儒笑道:
“这是做什么?”
阮卿笑得灿烂:
“谢师宴啊!”
定儒瞧了她一眼,微微笑道:
“你就是不来谢师,我同样会将我所学的全部传授于你。”
阮卿大大摇头,脸色顿时暗淡下来,正色道:
“定儒哥哥,你当我是跟你耍心眼,骗你的武功吗?你忒将我瞧得坏了!我…我是感激你救我,又教我御寒的方法,还处处照顾我,保护我。反正,反正要谢你的地方很多,一时也说不上来。你在我心里,就好像亲哥哥一样,你就是打我骂我,我也不生你的气。哪怕你不教我任何武功,我这辈子也同样尊敬你,感谢你,喜…喜欢你。”
说道最后,阮卿脸上有些发烧,低下了头去。定儒听她说了这几句话,心中不由得感动,也深有歉意。他自是多心细心之人,却怎能将她一颗小女儿的纯净之心想得如此不堪,倒显得自己小气了。于是柔声笑道:
“我没这个意思,卿儿可别生气。”
阮卿抬起头来,笑嗔道:
“我才不生你的气,你这种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跟你生气才不好玩,哼!”
定儒微微勾唇,没有回答她的话,想来她的话是不错的,他从小不大与人相处,不懂风趣幽默也不奇怪,总是淡言淡语的,自然不好玩。阮卿道:
“定儒哥哥,定儒师父,你快吃呀,别辜负了徒儿一片孝心!”
定儒不禁展颜,抬手轻轻给了她一记爆栗:
“鬼丫头!”
阮卿捂着额头娇嗔道:
“哼,刚叫了你一声师父你就摆出架势来打人,你这坏师父!”
“严师出高徒,不打不成材!”定儒慢悠悠地说道。阮卿“噗嗤”一声笑了。定儒低下头拿起筷子夹鱼吃,阮卿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想知道自己厨艺如何。只见定儒用筷子轻轻夹起一小块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将细骨头一根一根吐出来。不紧不慢,气定神闲,那气质简直是个颇有教养的王孙公子,哪里像个身陷绝境的乞丐小子。阮卿一时竟看得呆了,她平时粗枝大叶,吃饭的时候只顾自己吃,哪里去看定儒,今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连吃东西都有股独特的气质。闭上眼睛想他素日的样子,便觉得他举手投足,颦眉勾唇,无一不是斯文高雅,贵气十足。阮卿笑得甜美,轻声道:
“定儒哥哥,你…你真好…看。”只是那个“看”字已轻不可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