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仿佛还是柔美的水乡姑苏,阮卿站在船头,脚下是翡翠般碧绿平静的湖水,左手牵着母亲,右手牵着父亲。她微笑地抬头看着自己的父母,一个俊美一个绝色,简直是一对璧人。阮卿笑得眯了眉眼,一阵暖风吹来,泛起湖水的涟漪,也撩动他们华丽的袂摆。那暖风夹杂着花的香气,也带着女子的脂粉气,更借了水草的一份清香,令人仿佛置身仙境。一家三口幸福地笑着,赏着美景。忽然,碧绿的湖水瞬时结成了坚冰,阮卿所乘之船搁浅在湖心,大地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姑苏顷刻间变成了一座玉雕城,寒风凛冽呼啸,似乎随时要将人吞没。阮卿害怕地缩紧身体,只见天空中降下一个巨大的雪人,它没有脸,只看见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它狰狞地盯着湖上的三人,忽然伸手将阮卿的父母一手一个提上了半空。阮卿睁大了眼睛像傻子一样看着它,看着父母的挣扎,竟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雪人双手发力,阮卿的父母立刻成为了两团肉泥,殷红的血如瓢泼大雨般倾泻下来,浇了阮卿一头一身。她感觉到那鲜血滚烫,鼻子嗅到腥味,瞬间跳将起来,大叫:
“啊——啊——啊——”
阮卿的叫声中夹杂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已近乎凄厉了,以至于坐在她身旁的少年也不禁动容。阮卿抱着自己的脑袋,不住地在地上打滚,声嘶力竭地呼叫,似乎永无止歇。那少年终于听不下去,上前稳住阮卿的身子,说道:
“别怕,你不过做了个噩梦。”
在阮卿的世界里,正当她被鲜血淋头,痛苦恐惧悲伤到快要崩溃之时,天际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别怕,你不过做了个噩梦!”
然后一瞬间,雪人消融,晴空万里,湖水潺潺,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阮卿停止了尖叫,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跳得像擂鼓一般。她渐渐醒来,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虽是荒山石洞,却有石桌石凳,还有树枝稻草铺成的床,俨然像个家。阮卿面前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少年衣衫破旧,却掩不住俊秀面容,虽在这荒谷之中,头发仍打理得一丝不乱,只是身材过于清瘦了些,想是生存艰难。阮卿在梦里受了巨大打击,这会儿突然见到活人,简直比见到仙人还感激。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陌生少年,眼圈渐渐地泛红了。那少年温言道:
“小妹妹,你梦到了什么,竟如此尖叫发狂,你又为何会来到这荒谷绝境?”
阮卿看了那少年半晌,只见他眉目清澈,言语柔和,虽仍是少年,却有君子之风,温润如玉,叫人不由得信任。她心里的委屈一古脑儿涌将上来,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阮卿泣不成声地想要说话,竟发现自己无法描述自己的遭遇。那少年仍是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似在耐心地等她说下去。阮卿望着他这样温暖的神色,心下猛然一动,情不自禁地扑进了少年的怀里。她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只觉得这是世上最后一点温暖,少年瘦弱的胸膛仿佛是最舒服最吸引人的乐土。
那少年先是错愕,片刻之后默然一叹,伸臂轻轻抱住阮卿,心想:“世上竟有比我更悲惨的人么?”阮卿伏在少年怀里哭了良久,突然以非常愤恨的语气带着哭腔大叫道:
“我…我再也不喜欢雪啦!”
那少年只道她要说出自己的遭遇,那知竟是这么一句孩子话,他既不知阮卿的遭遇,自然不会明白她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大的心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阮卿愣了愣,竟停住了哭,从他怀里起身望着他。她不明白自己这样痛苦地说出这句话,这少年居然会笑。那少年也望着她,似在询问:就是因为这个吗?阮卿也发现自己用这句话来叙述自己的遭遇实在说不过去,可是究竟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绝境,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又如何来回答他。夜色浓黑,少年和阮卿坐在地上,面前燃着一个火堆,火光忽明忽暗,潮湿的柴草发出“咝咝”的声音。冷风从洞口灌进来,几乎将火团打得奄奄一息。阮卿怔怔地盯着面前的火,半晌,抬手擦了擦眼泪,低沉而坚定地道:
“我真的再也不喜欢雪了!”
那少年却再笑不出来,沉默了半晌,低头轻轻握住阮卿的小手。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他柔声问道。
“我叫阮卿,大哥哥你叫什么?”阮卿道。
“我?”那少年似乎略一迟疑,才道,“我叫定儒。”
“定儒哥哥!”阮卿甜甜地叫了一声,脸上泪痕未干,却又露出了笑容。火光通红,打在阮卿雪雕般的俏脸上,衬得她眉目如画。定儒瞧着她,悠悠地说道:
“阮卿妹妹,你我都是苦命之人。”说到这里,定儒似是叹了口气,“但既然,我们有缘在此相遇,便要珍惜上天这份美意,从此,从此定要相互扶持,努力活下去!”
阮卿听得心情激荡,吸了吸鼻子,擦掉眼里流出的泪,重重地点头道:
“嗯!”
原来这山洞便是定儒的家,他恰巧路过听到阮卿的哭声,将她带了回来,给她烤火取暖,这才救了她一条小命。阮卿此时虽心里仍是悲伤,却已大感安怀,定儒又在火里添了些树枝,阮卿将两件毛皮披风分给定儒一件,自己裹了一件,拥着火堆就着草床躺了下去。她确是很累了,这会儿有了定儒在身边,心下弛缓,便很快睡着了,这一觉,竟睡得极为踏实。
阮卿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其实如果不是肚子叫得厉害,她恐怕还要睡上一天。定儒不在,火堆只剩下一堆灰烬,而两件毛皮披风都盖在阮卿的身上。阮卿掀开披风起身,紧了紧身上的毛皮大衣,突然想起了徐叔,想起了那些汉子们,心里不由得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走出山洞寻找定儒,寒风吹得她呛咳不已,她双手拢在袖子里,紧紧缩着身子,低下头顶风踏雪迈步走去。她边走边喊着“定儒哥哥”,呼啸的北风将她的嗓音湮没。好容易走出一里地,阮卿的手脚都冻僵了,脸上刀割一般地疼,眼里冻得泪水汪汪。她越走越是艰难,肚子越来越饿,双脚不知是饿的还是冻的,没有一丝力气。走过两里,阮卿累得快要跌倒,她绝望地想:“完了,定儒哥哥一定是嫌我累赘,不要我了!”这样一想,心下立刻重重一抽,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她实在走不动了,停在原地无声地哭泣,突然用尽力气放声叫道:
“定儒哥哥,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呀!”
空旷的山谷里只听见“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不断的回声,苍凉无比。叫完这一声,阮卿筋疲力尽,坐倒在雪地上大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阮卿只觉得背后有人轻轻地拍自己的肩膀,并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别哭,你怎么跑出来了?”
阮卿听得是定儒的声音,转过身去见果真是他,大喜过望,伸手搂住定儒的脖子大笑道:
“哈哈哈,定儒哥哥,你到底回来了!哈哈!定儒哥哥,我以为…我以为你丢下我不管啦!呜呜…”先是狂喜,说到伤心处,却又忍不住哭泣。定儒任由她搂着自己,瞧着她脸上的阴晴变换,无暇去欣赏她的美貌,只觉得无比心酸。“她小小年纪,又这样可怜,这样依赖我,如果没有我,她会活不下去。”定儒如此想着,心里遂决定要对阮卿照应到底。他本就少年老成,又在这荒谷绝境遇到同病相怜之人,自然是义不容辞。他捏了捏阮卿的小脸,笑道:
“傻孩子,难道我昨晚说的话都是假的么?以后你尽管跟着我就是了,我就是你的亲哥哥!”
阮卿心里想:“你也大不到哪里去,还是个孩子,却叫我傻孩子!”嘴里却说不出来,只捧着肚子说了句:
“定儒哥哥,我…我饿!”
定儒勾唇一笑,伸出藏在背后的手,只见他手里抓着一根树枝,树枝上插着一条鱼,那鱼儿还在不停挣扎。阮卿喜得笑弯了眉眼,她虽生长在姑苏,那太湖里的鱼儿何止千万种,她却偏偏不爱吃鱼。不仅是鱼,只要是长在水里的,海带虾米之类也是见了就皱眉。这会儿饿得狠了,怕是抓来一把水草她都能嚼得津津有味。
定儒看着阮卿眼馋的样子,笑道:
“谁叫你自己跑出来,不然这会儿我已经回到家烤鱼给你吃了。”
阮卿咽了一口唾沫,求道:
“定儒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怀疑你会丢下我了,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你…你就在这里烤给我吃,好不好?”
定儒又嘲笑逗弄了她一番,到底还是就地生了火,将一条鱼烤了给她吃,自己却在一边看着她吃。阮卿吃得风卷残云一般旁若无人,只觉得鲜美无比,等她想到定儒还没吃的时候,那鱼已经只剩下尾巴了。她看看手里的鱼,又瞧瞧定儒,满脸的懊恼:
“定儒哥哥,我…你…”
定儒笑道:
“我已吃过了,咱们回家吧!”
阮卿顿时眉开眼笑,就着手里的鱼尾巴一口咬了下去,胡乱嚼了嚼,便混着满嘴的细骨头吞了下去。定儒搂了阮卿的肩膀一同回去,阮卿吃饱了肚子,又缠着定儒讲故事。定儒想了想,给她讲道:
“咱们这里叫做长白山,长白山上有个天池…”
阮卿抢着说道:
“就好像我们姑苏的太湖一样,对不对?”
定儒怔了怔,道:
“对,就与太湖一样,极富盛名。卿妹妹,我早听出你的口音不同,原来你是姑苏人。”
阮卿笑道:
“是呀,我是姑苏人氏,都说姑苏出美女,定儒哥哥,以你看来,是真是假?”
定儒一时语塞,愣愣地想了半晌。阮卿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盼着他回答。定儒见她虽一身狼狈,却掩不住明艳姿容,尤其那对眼睛,时而清澈,时而灵动。她朱唇轻启时,语笑嫣然;浅嗔薄怒时,娇憨可人。不细看则已,细看之下却不由得被她吸引,忍不住脱口而出:
“以我看来,千真万确。”
阮卿听他夸奖自己美貌,心下喜悦,抿嘴一笑,眼儿一眯,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似的覆盖下来,在她的脸上投下了阴影。她忽又抬起眼帘,专注地望着定儒,问道:
“天池便又如何?定儒哥哥,你快往下说呀!”
定儒说道:
“传说天池之中住着一头怪兽,面目狰狞,性情残暴,极其可怕。每到冬天,天池会有一段冰冻期,再一下雪,整个水面覆盖了一层白棉被,那景色可是美极啦!于是吸引了许多人前去赏景,有的甚至踏进池里。然后,天池怪兽便瞧准时机,破冰而出,将活人拖下水去吃掉…”
讲到这里,定儒看了阮卿一眼,见她脸上似有惊恐之色,笑道:
“我不好,讲得你害怕了,换个故事吧。”
阮卿摇了摇头:
“我不怕,我想它一定是饿得狠了,真可怜。”
定儒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这小妮子自从亲身尝到饥饿的滋味之后,便连怪兽吃人这样可怕的事都能这般轻描淡写地带过,看来在她心里,已没有什么比饥饿更可怕的了。定儒续道:
“就这样,几次之后,长白山便没有人敢居住了,成了一座空山。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长白山之巅出现了一位雪山圣女。她极其美貌仁慈,又法力高强,她制服了怪兽,从此天池怪兽再不敢伤害人类,而成了守护长白山的神兽。”
阮卿的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情,轻声说道:
“不知道那位雪山圣女,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又有什么样的法力,能够制服天池怪兽,使它成为守护神兽呢?”
定儒笑着瞧她,并不回答她的话。阮卿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哈欠,想是吃饱了肚子困顿了。定儒道:
“你乖乖地在家里歇着,我出去找些东西留着晚上吃,可不许再跑出来了。”
阮卿点了点头,歪倒在稻草上便合上了眼睛。这一闭上眼,阮卿感觉自己好像掉入了无底的泥沼,身子不断地向下沉,灵魂好像离开身体飘了出去。她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宁谧中,好像世界不复存在,万物都已沉睡。
冬天日短,定儒回来的时候,天已擦黑了。他将手里的鱼和一些野果放在地上,走到阮卿身前,见她睡得沉沉的,便给她掖了掖身上盖的披风。之后,定儒独自烤鱼,吃鱼,走动洗涮,阮卿都没有醒来,练翻身都没有翻过。定儒盘腿坐着练功调气,片刻之后已觉得周身暖意浓浓,这才躺下入睡。睡到半夜,定儒心中难安,越想越是不对。他轻轻叫了阮卿几声,没有回应,仔细听竟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定儒心下一凉,暗叫了一声:“糟了!”,翻身起床扑到阮卿身前大声叫她,用力摇她。他感觉到阮卿的身子冰凉且僵硬,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呼唤声竟一下子哽在喉咙里。一瞬间定儒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她死了!她是不是死了?她还活着吗?怎么办?她冻死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她一个南方小姑娘经不起冻?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她不对劲?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他伸手去探阮卿的鼻息,俯身听她的心跳,慌乱之中只觉得什么都没有了,停止了!定儒心里又是急又是懊恼又是伤心,却只束手无策,心如刀绞之中,两行眼泪滚滚而下。他将阮卿抱在怀里,哽咽地道:
“卿妹妹,我说过要照顾你,做你的亲哥哥,可是我却这样笨,这样没用,竟然…竟然让你…”他一面着急一面哭,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阮卿的脸上。他自从三年前被打入无底谷,死也不知死过了多少次,到如今严寒绝境已奈何不了他,倒也什么都看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变得与这长年不化的白雪一样冷静,一样没有情绪。但在遇到阮卿之后,他好像看到了春天,心也结了冻,以为老天垂帘,终于让他不至于在这荒谷中孤老一生。而这一切却结束得如此之快,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可以瞬间气息全无。不,不是瞬间!也许他离开之后,她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在生与死之间的挣扎。她也许声嘶力竭地呼唤过他,就如他现在呼唤她一样。甚至在他回来之后,他仍然迟钝地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他害死了她!他是罪魁祸首!一时间定儒的心里,好像天底下最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此。
定儒抱着阮卿,哭一阵又喊一阵,直呆呆地坐了大半夜。看着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的心也死了。怔怔地望了阮卿一会儿,她美丽的容貌已变得苍白晦暗。耳边突然响起她的声音:“都说姑苏出美女,定儒哥哥,依你看来,是真是假?”她说这句话时,眼神清澈灵动,就像三月的天池,刚刚解冻的湖水。可是如今…如今…想到这里,定儒心里又是一阵酸痛,几近干涸的眼睛再次流下泪来,他嘶哑着嗓子叫道:
“卿妹妹,你醒来跟我说一句话,说完再睡,好不好?卿妹妹…”话犹未完,哽咽不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