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转,她发现自己被点了穴道,捆了手脚,头上还蒙了一块红布,坐在一辆马车中。那马车颠簸摇晃,似在前进中。她又惊又怕,浑身既动弹不得,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她不知道这些人要将她如何处置,正慌乱中,忽听得赶车的汉子说道:“我们家小姐远嫁江南,劳烦官爷行个方便吧!”阮卿大惊,忙转动眼珠往下一看,身上竟被换上了大红喜服。这一下羞得她满脸通红,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当下,不知哪只脏手替她换了衣服,也不知给他占了多少便宜去。原来青云寨群盗害怕董固和上官箫追上来,为了隐藏行踪,便装扮成了送嫁队伍,难怪上官箫打探不出一点消息。可他们又怎么知道,董固早知他们的把戏,却故意放他们走。
车子行了半日,勒马停下,阮卿听外头的言语应该是到了客栈。少顷,帘子被掀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女爬上车将阮卿背了起来,下了车,背到二楼,进了房间,将她放在床上。那中年妇女掀开阮卿头上的红盖头,尖着嗓子说道:“小姐,您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那嗓音说不出的沙哑难听。阮卿定睛一看,这中年妇女竟是扮了女装的男人。再仔细一看,可不就是那破锣嗓的汉子么?只见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红着绿,脸上涂脂抹粉,两片嘴唇刷得猩红,这一身的打扮,别提多滑稽了。阮卿看着他的模样,心里早就笑倒了,苦于被点了穴道笑不出来,憋得肚子都疼了。她这才恍然,原来劫走她的正是青云寨的人。思及此,她便笑不出来了,皱眉想道:这些强盗不会真的要将我带回去做压寨夫人吧?如此忐忑了几日,却见群盗只是闷头赶路,对她倒也并不侵犯。听他们的言语似乎去江南,把她献给某个大人物。阮卿心中莫名地有些欢喜,离开家乡这么多年,还真想回去看看。
当晚,她梦到了家乡姑苏,美丽的江南水乡。碧波荡漾的太湖,一叶轻舟上坐着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他如水的双眸,仍是那样柔和平静。心口又开始闷痛不已,阮卿幽幽地醒来,脸上早已泪湿一片。她模模糊糊地呢喃:“定儒哥哥,我寻得你好苦…”
一路南下,弃车登舟,风尘仆仆。阮卿长时间被点穴道,身上酸痛不堪,手腕脚踝上细皮嫩肉的,也被麻绳勒出了一道道伤痕。她心里委屈极了,想着如果能逃过这一劫,定要将这份苦成百倍地偿还他们。这一路走来,阮卿耳中所听到的语言越来越柔软温香。那一日弃舟上岸,她猛然听到一串婉转而悠长的吆喝:“桂花糕来哉,七哉还要七——”这正是姑苏的方言。这桂花糕的叫卖声,她从小听到大,想不到离开这么久,调子竟一点儿也没变,仍是原汁原味甜得腻人的江南味道,只是自己的一口苏州土白,已被东北口冲得淡了。阮卿心头一热,张口就想叫下小贩买一块桂花糕,尝尝久违了的家乡味道。甫一开口她便发现自己是被点了穴道的,桂花糕的香味飘在空气中,似乎连空气都变成甜的。阮卿心中一痛,眼泪竟流了下来。她只能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喊着:“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入夜之后,阮卿发现这一伙盗匪忽然变得异常沉默肃静,而马车的颠簸似乎更剧烈了些,显然是赶去一个重要的所在。阮卿的心中开始打鼓:八成要将我送给那个什么关七爷了!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听这些强盗的口吻,似乎当他是强盗的祖宗一般敬若天神。这样的人,不把我生吞活剥了才怪!我该怎么脱身呢?其实阮卿南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脱身之计,小聪明也不知耍了多少。无奈群盗将她看得太紧,哑穴一直点着,连话都不让她说;身上的穴道也是轮流点,解了上身点下身,解了下身点上身;手脚上的绳子根本没松过,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幸好这群强盗还算尊重她,抓了个乡下妇人服侍她如厕,若是那些男人亲自动手,她怕是早就咬舌自尽了。郝昆一心想用阮卿来讨好关七爷,未免对她特别关照些,想是怕她万一得了宠,回头报复,光吹吹枕边风就够他们受的。
马车停了下来,阮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着急,胸口又开始痛。郝昆亲自将她背下车,阮卿隔着红盖头,隐隐约约看见一座庄子,几盏灯笼挂在屋檐下,大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排精壮的汉子。两个劲装结束的男人上前拦住了郝昆,一个长脸汉子喝道:“来者何人?”郝昆忙道:“沈阳黑风岭青云寨寨主郝昆。”那汉子又道:“原来是郝寨主,我们七爷可等你好几天了。”另一个尖脸汉子道:“你背着个新娘子做什么?”郝昆笑道:“这不是给七爷的见面礼嘛!这个小美人,哎哟不是我吹,天上有地上没…”那长脸的汉子似乎不以为然,冷冷地打断他道:“我们七爷不好这口!”郝昆一愣,关七爷虽然威名远播,但他究竟是何等样人,多大年纪,性情如何,却鲜有人知。郝昆一听这话,心想这一招马屁拍在了马脚上,念头一转,又道:“那就给三爷!”关三爷是关七爷的亲哥哥,关七爷深居简出,不常见人,一应事务多是这位三爷代劳。两个汉子听了,对望了一眼,点点头:“那就先送进去吧!”郝昆忙哈腰笑道:“是是,烦请两位大哥带路。”
两个汉子带着郝昆进了庄子,黑暗里也看不清这庄子有多气派,只觉得满庄都是赳赳武夫,来往穿梭,脚底生风,无形中让人对关七爷又多了一份敬畏。那尖脸汉子对郝昆道:“算你运气好,正赶上七爷接见绿林群豪,待会儿我们二人引你上花厅去,你就能见着真佛了!”原来这关七爷行踪极是隐秘,一年半载才露一次面,许多人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却还见不上他的金面。郝昆听他如此说,心中十分欢喜,背着阮卿跟在两人身后,曲曲折折走了一里多地,才到了花厅外。只见厅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却并不十分喧闹。那长脸汉子吩咐郝昆站在门外等,自己悄悄地进厅去,走到一个粗眉扎髯、威风凛凛的大汉身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片刻之后,便有个同样装束的武夫出得厅来,恭恭敬敬地对郝昆道:“郝寨主远道而来,未克远迎,失礼得紧,我们七爷有情。”郝昆也客气了几句,进得厅去,只见厅中站满了人,中间让出了一条路。他粗粗地扫了一圈,好多人是武林名门,还有好多人陌生得紧。厅上群豪见郝昆身上背着个新娘子,均大感诧异,齐齐盯着他看。郝昆缓步上前,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个青年男子,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相貌甚是清俊儒雅。太师椅两旁立着两个人,一位便是那粗眉扎髯的大汉,另一位四十来岁,宽袍缓带,打扮得像个书生,相貌却极为丑陋。那引郝昆进厅的武夫一一向他介绍,伸手指了指太师椅中的俊美男子,道:“这位是七爷。”指一指那扎髯大汉:“这位是三爷。”又指向那丑陋书生:“这位是鱼师爷。”郝昆愣了愣,凝视了关七爷片刻,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本以为他号令群雄,定是个粗豪汉子,如今一见,却觉得他更像个王公贵族。阮卿听得说面前这个人就是关七爷,忍不住好奇,朝他望去,隐隐约约瞧见他一身淡色袍子,身形颀长,略有些清瘦,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得出甚是年轻。阮卿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原来关七爷是个年轻公子哥,如果我求求他,他会不会放了我呢?又转眼瞧瞧那位三爷,一颗心就凉了一大半:七爷不好女色,郝昆便将我送给那个三爷,早知道还不如给了七爷!如此一想,胸口更是疼痛难忍。郝昆将阮卿放在椅子里,抱拳向关七爷等三位朗声说道:
“沈阳黑风岭青云寨寨主郝昆,见过七爷,三爷,鱼师爷!”
太师椅上的男子关七爷微微一笑,幸好这厅中几乎都是男子,即有女子也是豪气干云的巾帼英雄,否则叫妙龄少女见着他这一笑,只怕要芳心荡漾,心如鹿撞。关七爷缓缓说道:
“郝寨主远道而来投奔在下,实是给关某天大的面子。”
众人都觉这关七爷不仅仪表堂堂,言谈举止更是斯文有礼,少年老成,虽然和颜悦色,却无形中给人距离感。当真是三分冷淡,三分高贵,三分儒雅,三分威严,却是十二分的吸引人。
只有阮卿听得他的声音,心中一凛:这个人的声音,怎么这样像定儒哥哥?她多想伸手掀开脸上的红盖头,将他看个清楚,苦于浑身动弹不得。她急得眼泪都快滴下来,只盼他再度开口,让她听个真切。
只听得郝昆说道:
“七爷抬举了,兄弟能跟着七爷干大事就是天大的福分。”
关七爷只是微笑颔首,并不答话。阮卿心里大叫着:说话呀,快说话呀!只见关七爷撩起衣袍缓缓站起,向前走了几步,含笑说道:
“今日有幸,得见诸位江湖豪杰,在下不胜感激。关某何德何能,劳烦各位长途跋涉,诚心相投,实在惭愧得紧。从今以后,关某自当尽力,供各位以驱驰,同仇敌忾,共图大计。”
一番话说得如此谦虚恭谨,群雄尽皆心服,七嘴八舌纷纷表示自己愿意跟随关七爷,效犬马之劳。阮卿喜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没错,他就是她的定儒哥哥,他的声音,她死也不会忘记。她多想大叫一声:定儒哥哥,我是卿儿!然后扑到他的肩头狠狠哭一场,从此以后再不离开他半步。可是她浑身穴道被点,手脚被缚,当真是一点力也使不上来。
三爷开始向七爷一一介绍群豪:
“这位是湖州善琏庄传人,一手书法写得出神入化,人称‘神笔书生’胡笔。”
七爷微笑点头:
“久仰大名,胡先生的一幅《醉翁亭记》就挂在关某的起居室里,在下每日都要看上两遍,先生的书法当真是丰神俊逸,潇洒自如。”
那胡笔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男子,手里握着一支判官笔,神情甚是倨傲。湖州善琏庄亦是被上官寥所灭,当年胡笔还是少庄主,他的父亲拼了性命保他脱身,自此以后他便苦练武功,发誓要报仇。他听得关七爷如此称赞他的书法,心里虽然欢喜,可转念一想,又疑心他是瞧不起自己的武功,于是答道:
“胡某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会写几个字,只是要手刃上官寥这个魔头,却要靠真功夫!”
七爷点头微笑,并不接话。
三爷又指着另一个四十多岁的黑壮汉子对七爷道:
“这位佟大有,沧州百拳门传人,江湖人称‘无影神拳’。”
七爷向佟大有抱拳道:
“原来是佟大爷,失敬!”
佟大有只是双拳用力一抱,还了一礼,却是一言不发,想来这山东汉子甚是实诚不善言辞。三爷接着走到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面前,指着他对七爷道:
“这位是洛阳竹叶剑派传人,楚不归楚少侠。”
七爷见楚不归身形伟岸,剑眉英挺,双目炯炯;一身劲装,更显得英气逼人,心下甚是喜欢。他笑着抱拳道:
“楚大哥雄姿英发,实乃人中龙凤,在下仰慕得紧。”
楚不归抱一抱拳,答道:
“七爷抬爱。”
阮卿听到楚不归的名字,心想:原来楚不归也来了,不知道筝姐姐在不在这里。定儒哥哥要集结群豪手刃上官寥,我也正有此意,这回可算是来对了!
三爷继续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向七爷介绍,阮卿听得这些人甚是鱼龙混杂,有武林名门之后,有名不见经传的塞外高人,有打了败仗的逃兵,有占山为王的强盗,三教九流莫衷一是。阮卿心想:定儒哥哥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大的本事,能做这些人的头头?三爷仍在一个个地介绍,七爷一一拜会,丝毫没有厌烦的神情。阮卿却是没有耐性听下去了,心道:不行,我一定要让定儒哥哥看到我,否则把我送给了三爷,我可就完了!于是她拼尽了内力,运气想要冲开身上穴道。胸口的疼痛更加剧烈了些,阮卿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落在红袍上。她咬着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开穴道,让他注意到我!
七爷正拜会关东仁义堂的几位侠士,厅中几乎鸦雀无声,猛听得“扑通”一声响,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只见阮卿连人带椅子跌在地上。七爷一愣,郝昆忙上前将椅子扶起,把阮卿抱回椅子上。阮卿的心跳得快要从嘴里掉出来,她运气冲了半天,上身勉强能动,她拼命摇头,想要将头上的红盖头甩落。七爷心下不忍,对郝昆道:
“郝寨主,这是哪家的姑娘,怪可怜的,将她放了吧!”
郝昆笑道:
“这姑娘大有来头,我见她跟傲然宫少主上官箫在一起,八成是上官寥的女儿,是个小魔女啊。不过魔女归魔女,她可是个天仙美人,兄弟本想送给七爷当见面礼,听庄上的大哥说七爷不好…不好那个,那就给了三爷吧!”
七爷心下诧异:上官寥的女儿,难道是上官筝,还是上官笳?楚不归来投靠关七爷是为了剿灭傲然宫,手刃上官寥,自然是瞒着上官筝的,是以七爷并不知道楚不归就是上官筝的丈夫。他心里认定那女子是上官筝,并不希望她受到伤害,于是缓步上前,走到阮卿面前。郝昆立刻退在一旁,七爷伸手掀开红盖头,定眼一瞧,立刻惊得愣在当下,手一抖,红盖头落在地上。阮卿满脸通红,香汗淋漓,娇喘微微,眼里泪光盈盈,神色却甚是宽慰。她心里想着:定儒哥哥,我总算见到了你,死也甘愿了!
群豪猛一见到如此明艳照人的女子,俱是一惊。
定儒愣愣地望着她,多少心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天知道他有多想她,天知道他相思得有多苦。他本想等他攻上清冷崖,杀死上官寥,或许还能见上她一面,到时候怕是她早已为人妻母。可是此刻,她就像梦一般出现在他眼前,他不敢相信,不敢喜悦。她长大了,长成了一个迷人的少女,天仙般的美人。他心中欢喜得快要炸开,他竟然不敢碰她一碰!
阮卿定定地望着定儒,此刻她什么都不想了,心里头一遍遍地念着:我寻得你好苦,我寻得你好苦…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她先前拼着一股劲把穴道冲开,这会儿心里一松,全身立刻虚脱,双眼一闭向前扑倒。定儒忙伸臂一接,将阮卿抱在怀里。软玉温香抱满怀,这感觉真真切切,他这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