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见郝昆架势,心中害怕,退一步躲在上官箫身后,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忽而一阵冷风,撩得众人衣摆飞舞,只见一个人影一闪,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身形,此人已落在众人眼前,正是董固。他双手抱拳,状似恭谨,语气却极是冷硬:
“郝老大,有话好说。”
群豪俱是一愣,如此身手,想来来头不小,十有八九心中有些怯了。郝昆虽声称一路追随阮卿来到锦州,实则另有大事,不过顺路而已,偶一眼瞥见阮卿绝世姿容,心中便割舍不下,又仗着己方人多势众,想占些便宜,劫一劫色。只可惜百密一疏,竟忘了探一探这行人武功路数,功力深浅。谁曾想董固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半老头子,竟如此出手不凡。郝昆心中虽震惊,倒还不愿就此罢手,心道即便这老头子武功甚高,可也双拳难敌四手,我这些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灯。除了那老头子,其余的人看来泛泛,那自称当家人的白面公子哥儿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娇娇弱弱的小美人更是不堪一击,剩下的三个随从,平日里赶车牵马,倒似是不会武功的下等奴仆一般。如此看来,单凭老头子一人,也成不了气候。思及此,郝昆的底气足了起来,也抱了拳,朗声说道:
“老爷子出手不凡,敢问高姓大名。”
董固依旧冷冷地道:
“贱名不足挂齿。”他伸手向上官箫一指,“这位是我家公子,傲然宫少主上官箫,还请郝老大行个方便。”
上官箫略一凝眉,瞧了董固一眼,不明白他为何暴露身份。
董固此话一出,群豪哗然,俱各窃窃私语。有的道:“什么,他们竟是傲然宫的人,这下麻烦可大了!”有的道:“这公子哥模样的人,居然是大魔头上官寥的儿子!”又有的道:“我们此行正是要投靠江南的关七爷,以图大事,现下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岂不正好大干一场!”
原来这黑风岭青云寨群豪南下,为的是与江南一位人称“关七爷”的龙头老大会合,所谓“以图大事”,即是集结群雄攻上清冷崖,剿灭傲然宫。这“关七爷”身份甚是诡秘,两三年前江湖上浑无此人名头。而近两年来,不知怎么,江南地头上忽然冒出一个无门无派,非正非邪,就连名字都不太清楚的“关七爷”,竟一时间声名大噪,号召力极强。据说他富可敌国,武功深不可测,礼贤下士,谦虚恭谨。他联络四方英豪,为的就是剿灭傲然宫,想来他与傲然宫仇恨不浅。江湖人士纷纷猜测,莫非是上官寥所灭十八个门派其中一支,侥幸逃过一劫的传人,来为本门报仇的。这沈阳青云寨,亦是受了他的号召而移师南下,共谋大计。
董固凝神听群豪言语,早知自己所料不错。他受上官寥之命下山寻找上官筝,而另一件秘密的任务,则是与暗伏在江南的属下联系,探一探这关七爷的虚实。不曾想在图中遇到青云寨,他心中犯了嘀咕:若然为了一个美人,断然不会群豪南下,必定是有什么大事。再一思量,事情便清晰起来了。所以他故意亮明身份,瞧对方的反应,知道自己所想不错。这关七爷声名远播,藏身之处极为隐秘,要找到他不那么容易,还须群豪“引见”。
那郝昆听得董固如此一说,心下一紧,只怪自己眼拙,一路跟来,都以为他们是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小姐,谁能想到面如冠玉、斯文儒雅的上官箫竟是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上官寥之子?此刻既知对方身份,郝昆更是犯了难。傲然宫的武功阴狠毒辣,深不可测,如若贸然出手,只怕要吃大亏。但如果就这样放他们走,不但美人捞不着,到江南见了关七爷和起事群雄,面子上也过不去。不如表面上不与他们为难,暗中等待时机,徐图大计。
计议已定,郝昆抱拳笑道:
“原来是上官少主,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关东清冷崖傲然宫名满江湖,威震四海,小小青云寨不敢有所唐突。”
董固抱拳,脸上仍是冷然没有半点表情,说道:
“如此多谢了!”
郝昆右臂一伸,道声:“请!”
董固略一点头,带众人上马赶路,瞧他神情,浑不将群盗放在眼里。阮卿跟在上官箫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朝郝昆一瞥。明亮的月光下,她似笑似嗔的神情当真美得摄人心魄。郝昆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回过神来的时候,傲然宫一行人早已走远。那破锣嗓的汉子对郝昆道:
“老大,这小美人馋人得紧,只可惜是傲然宫的人,待咱们跟着关七爷上清冷崖端了上官寥的老窝,还怕得不着她么?”
郝昆伸手抹了一把络腮胡子,舌头在唇上舔了一圈,阴恻恻地道:
“老子等不了那么久!今儿是毫无准备,待老子从长计议,明儿撂倒了老的,抓了那小魔头和小美人,献给关七爷,还怕他老人家不对咱们另眼相看吗?”
那破锣嗓眼睛一亮,忙道:
“老大当真深谋远虑,小的佩服!”
董固等一行人继续赶路。阮卿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想起遭遇青云寨的事,心中又是还怕又觉得不过瘾。原想双方动起手来,她也好趁机一展拳脚,反正有董老头在,她是决计吃不了亏的。哪知双方竟是有雷无雨,有烟无火,当真教人失望。阮卿心中郁闷,撩起帘子喊道:
“箫哥,箫哥!”
上官箫回头问她怎么了,阮卿道:
“你陪我坐车嘛,我一个人闷死了!”
上官箫略一迟疑,答了一声“好吧”,将马交给随从,下镫上车,撩衣坐在阮卿身侧。阮卿道:
“唉,我以为刚才一定会打起来的,我正好凑凑热闹。谁知那帮强盗这么胆小,听到傲然宫的名头就不敢动手了,真没劲!”
上官箫若有所思,面带忧色,他一直在思索着董固如此做的用意,此时听到阮卿这样说,便道:
“恐怕不那么简单,那群盗匪决计不止这么些人,定然有大部队埋伏在周围,不知他们有什么图谋。董叔做事奇奇怪怪,倒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一般。卿儿,你以后还是少惹祸为妙,明儿就换上男装上路吧。”
阮卿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心中更是不快,平日里上官箫只是不知如何疼她,何曾责备过她。上官箫见她不高兴,暂且放下心中的担忧,笑了笑哄道:
“说你一句就不高兴了?我让你骂十句,总行了吧?”
阮卿冷冷道:
“我口干,骂不动!”
上官箫立刻递过水袋,道:
“那喝点水再骂。”
阮卿推开他的手,道:
“我要喝铁观音!”
上官箫佯皱眉,连连摇手道:
“不不不,铁观音哪里配得上?瞧姑娘这品格,非是玉观音不可!”
阮卿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上官箫望着她也笑了。这一天赶了不少的路,车还没进城,阮卿就累得趴在上官箫的大腿上睡着了。可是不久又被胸口的闷痛迫醒,两人相视皱眉,叹气苦笑。
这几日平安无事,阮卿都几乎忘了有郝昆这号人物。
是夜,一行人在驿馆中投宿。这是个阴天,天幕上混沌一片,全不见月亮星子的踪影。阮卿是累得很了,饱餐了一顿之后便早早地睡下。才睡不久,又因为胸口的疼痛而醒转,便在床上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挨到中夜。忽然鼻子里闻到一阵奇香,非兰非麝,沁人心脾。阮卿从未行走江湖,不知其中有诈,只觉得这香味实在好闻,怎么也猜不出是什么花的味道。不容她多想,只听得“嘭”地一声,有人破窗而入。阮卿脑中一个激灵,伸手向枕头底下一摸,取出那柄鱼肠剑,掀被起身,黑暗中不辨人形,只朝着声音的方向一剑刺去。“呛”地一声,两人兵器相交,来人臂力甚大,阮卿被震得虎口生疼,兵器差点脱手飞出。这一迟疑间,对方又再攻到,伸手抓向阮卿右肩。阮卿但觉右肩酸麻胀痛,顿时一点力也使不出来,情急之下足踏七步轻身中的旋步,几个漂亮的旋身便挣脱了钳制,跃上了房梁。只听那来人沉声说道:“会当凌绝顶!”想来他是知道这轻功路数的。阮卿不禁得意一笑,接口道:“一览众山小!”话音未落,她只觉得一阵眩晕,四肢立刻变得酸软无力。她心中暗叫不好,却已然来不及了,手脚一松,便从房梁上掉了下来,正落在那人的臂弯里。阮卿气若游丝地叫道:“头好晕,箫哥,箫哥…”那人“嘿嘿”一笑,道:“头晕就对了,这是醉八仙!”阮卿虽不知“醉八仙”为何物,但已知自己中了暗算,心下一凉,药力发作,人立刻昏睡过去。
再说上官箫,此刻正与敌人缠斗不休。他为人极是机敏,甫闻到香味时便猜到是迷药,立刻摒住呼吸,撕下衣服蒙住口鼻。他翻身下床,只听见“突突突”的暗器破风之声,他急忙伏身躲避,顿时“咚咚咚”那些暗器全钉在了床上。他悄悄伸手拔下一支,黑暗中看不清楚,但觉轻小尖锐,长度还不如一只筷子。他记挂阮卿安危,当下决无迟疑,运起十成功力。寒凝诀一出,体温立刻急速降低,他手掌一摊,空气中的水分已在他掌中凝成碎冰。他一咬牙,翻掌打出。一阵劲风,寒意刺骨,透窗而出,立刻听得屋外一片惨叫之声,倒似有五六个人。其中一人惶叫道:“冰玲珑,是冰玲珑啊!我中了冰玲珑,这辈子都解不开了!”其余几人亦是一片慌乱。冰玲珑着实厉害,只是上官箫功力未纯,威力自然不如上官寥,要说一辈子解不开,却是夸大其词了。上官箫心知冰玲珑阴狠毒辣,是以虽学会了这门功夫,却不愿使用它。可如今紧要关头,阮卿此刻不知怎样,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官箫提一口气,纵身破窗而出,只见面前影影绰绰,约有五条人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众人见他长身玉立,威风凛凛,又忌惮他的冰玲珑,竟一时愣在当下。上官箫无暇顾及这些人,提步便向阮卿房中跑去。地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大伙儿上啊,别让他跑了!”此话一出,五人立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刀枪剑戟,便来缠斗上官箫。上官箫心中大急,手忙脚乱之中也无法再用冰玲珑,只好使出从阮卿那里学来的鱼肠剑法,以指代剑,攻守迅捷,虽不能伤敌,却还能抵挡,只是竟不能分身相救阮卿。五人与他缠斗,不下一炷香的时间,上官箫又急又怒,出言威吓道:“适才我手下留情,你们竟不知好歹,好,这回我可要用冰玲珑直取膻中了!”膻中是人身要穴,被冰玲珑打中决无活命之理。五人听他这么一说,早已吓软了双腿,更兼上官箫以指代剑,剑法高强,料想无法得手,便喊一声“撤”,纷纷退走。上官箫疾步跑进阮卿房里,此时天已微亮,房里哪还有阮卿的影子?他心中一紧,立刻又跑进隔壁的董固房中,房中亦是空无一人。上官箫的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立在房中不知所措。忽听得有人喊“少主”,上官箫转身一看,是手下一名随从,姓江,也是一身狼狈。上官箫急问:
“你看见卿儿没有?董叔呢?”
那江姓随从垂头丧气地说道:
“卿姑娘和另外两个兄弟都被抓走了,董爷追了上去。”
上官箫心中略定,想来董固武功高强,定能将阮卿救回。可谁知等了两天,还不见董固救回阮卿。上官箫沉不住气了,立刻动身,寻找阮卿下落。
从敌方的武功路数和手段看来,上官箫认定劫走阮卿的就是青云寨群盗,只是想不通他们这样做的用意。如果是普通强盗,只为劫色而来,如何不惧傲然宫威名?而如果此行另有深意,小小一伙山贼胆敢与傲然宫为敌,莫非背后有大势力撑腰?思及此,上官箫立刻后背一阵冷汗,想起董固的怪异举动,心头的疑云越来越大。只盼望事情不要那么复杂,阮卿平安无事才好。
青云寨人数不少,既是集体行动,必然留下痕迹。偌大一个山寨,再怎么化整为零,总免不了五个一群,七个一伙。况且他们要提防董固,必然拨重兵看守阮卿。于是上官箫便一路向各大客栈打听,是否见到一群粗鲁汉子带着一个美貌姑娘来投宿。问了好几日,毫无结果,青云寨那伙人竟像消失了一般。
上官箫心中郁闷难伸,那日在房中喝了几杯闷酒,忽然有人敲门,他放下酒杯起身开门,见到来人之后竟愣得说不出话来——站在门外的正是董固。
“董叔是你,快进来!”
董固依言进屋,上官箫关上门,急问道:
“卿儿呢,你救回她没有?”
董固微微勾唇,那神情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冷漠,他缓缓走到桌前坐下,拿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起来。上官箫凝了眉,一言不发,也坐到桌前,他倒想看看董固究竟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董固一连饮了三杯,才开口说道:
“少主,如果我告诉你,是我故意让他们抓走卿姑娘的,你将如何?”
上官箫心下一紧,知道事情不简单,沉住了气,说道:
“你接着说!”
董固愣了愣,冷硬的脸上竟笑了出来。此刻他才相信,以前他对上官箫是看走了眼,他绝不是鲁莽草包,绣花枕头,要紧关头,足见沉稳机敏。董固又喝了一杯酒,说道:
“青云寨群豪南下,少主以为是为何?”
上官箫道:
“必有大事!”
董固赞许地点了点头,问道:
“是何大事?”
上官箫摇了摇头,沉吟道:
“难道是要对我傲然宫不利么?”
董固“啪”地放下酒杯,道:
“正是!”
上官箫一凛,紧紧望着董固,凝神听他说下去。董固说道:
“少主不下中原,不知中原之事。据说在江南姑苏,近两年忽然出现一个号称‘关七爷’的奇人,他无门无派,非正非邪,却有极强的号召力和凝聚力,实在怪异得紧。他集结四方英豪,智勇之士,图谋剿灭我傲然宫的大计。”
上官箫禁不住叫道:
“有这等事!那么董叔你故意暴露身份,就是要青云寨群盗对我们下手,借由他们追踪那关七爷的下落?”
董固点点头,又道:
“我早已吩咐下去,那被抓走的两名随从会沿路留下记号,我们只要暗中跟着记号走,便能找到关七爷,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上官箫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道:
“那么卿儿呢,她会不会有危险?”
董固道:
“我听郝昆说要将她献给关七爷,想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对她下手。”
上官箫心中略定,却又凝眉思索起来:关七爷此人究竟是何来路,与傲然宫又有什么渊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