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睡到半夜,朦胧中感到一件冰凉的物事贴上的自己的锁骨,倏地惊醒。黑暗里,她看见床头立着一个人影,一柄寒光闪闪的剑架在她胸前。她大惊失色,想要呼叫却发不出声来,原来早已被他点了哑穴。他阴沉沉地开口,问道:
“你想不想救上官筝?”
阮卿一怔,片刻间已恍然:他是来救筝姐姐的,八成就是筝姐姐喜欢的那个人。她忙不迭地点头。那男人收了剑,解开阮卿的穴道,说道:
“好,告诉我上官寥的令牌在哪里。”
阮卿心道:他怎么知道我想救筝姐姐?又怎么知道救筝姐姐需要拿到宫主的令牌?是了,定是她去地牢的时候,他躲在暗处瞧见了,听见了她与牢头的对话。难道他想将宫主的令牌偷出来么?
“你想偷令牌?”阮卿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你也真够大胆,令牌怎能偷到?”
楚不归冷冷地道:
“告诉我在哪里。”
阮卿叹了口气,道:
“在上官寥的练功房里,那屋子里不知有多少机关,你真的要去么?”
楚不归不回答她的话,只说道:
“带我去。”
阮卿踌躇不决,皱眉半晌,仍觉不妥。楚不归凝眉,上前两步,伸手抓向阮卿后领,用力一提,她人已被拎下床。他推开后窗,足尖轻点,身已悬空,片刻之间悄无声息地带着阮卿跳出了窗外,身形迅速灵敏,轻功想来不弱。
楚不归仍是说道:
“带我去。”
阮卿叹了口气,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看他的神情似乎一刻也等不得,自然也不会让她坐下来练寒凝诀。他这样不顾危险,全然是为了筝姐姐。唉,筝姐姐何其幸福!阮卿一瞬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幽幽地问道:
“为了筝姐姐,你什么都肯做么?”
楚不归一愣,他没有想过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甚至不知道来这里,是为了上官寥还是为了上官筝。上不了清冷崖,他宁愿绕道至高丽境内,一步一步爬上长白山,走了两个多月的山路,才找到了这里。他轻身功夫甚高,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傲然宫,每夜在她的窗下守候,只听得她幽幽的叹息声。可是,他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这样傻气的事,他为何要做。只因他忽然不见了她的踪影,跟着他一路从洛阳走到关东的那个女子,竟突然间不见了。回首茫茫大地,万里云空,她已不在,陡然心中怅然若失。于是他糊里糊涂,半梦半醒地赶了几个月的路,定下神来才发现,他竟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说:
“我只想问她一句话。”是的,他想问她为什么离开。
阮卿黯然道:
“可是她已经永远不能回答你了。”
楚不归没有丝毫动容,说道:
“她不说,我便一直问下去。”
阮卿心中一动:是啊,她不说,你便一直问下去,她一辈子都不说,你便问她一辈子。如此,你们一辈子也好生快活!霎时心中一阵伤感,阮卿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好,我带你去。”
阮卿带着楚不归,避开巡夜侍者,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上官寥的练功房前。绕至后院,楚不归目光一扫,已将地形记在脑中。两人躲在暗处,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巡夜侍者,伺机而动。眼看着一队侍者走远,楚不归起身就想翻墙而入。冷不丁地,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想干什么?”
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静,楚不归转身看见廊下阴影中站着一个人。黑暗里看不清他的容貌,但见他长身玉立,身形挺拔。楚不归皱眉:他这样警觉的一个人,竟连背后站着一个人都没有发觉,这人的轻功何等出神入化!
不等楚不归有所反应,阮卿已悄声问道:
“箫哥?”
上官箫上前几步,暗夜里他一双眸子晶亮,炯炯地望着阮卿:
“你想偷令牌?”
阮卿无奈地垂了头,默认。上官箫又问:
“他是谁?”
阮卿道:
“他是来救筝姐姐的。”
上官箫明了地点点头,道:
“你回去,他跟着我去地牢,在外头接应。”
楚不归与阮卿俱是一愣。上官箫从腰间拿出令牌,原来他已早一步偷得。阮卿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是啊,他们两人误打误撞,难保不会死在机关里。上官箫进过上官寥的练功房,机关的位置大体知道,由他来偷竟是举手之劳了。
夜,黑得深沉。深沉的夜色中,上官箫将上官筝交到楚不归手中。他们四目相对,久久地凝望,上官筝的眼里闪动着无比美丽喜悦的光芒。楚不归避开她的目光,仍旧冷冷地道:
“别这样看我。”
上官筝笑得极其温柔:可是我,就是爱这么看着你。
楚不归迟疑了半晌,缓缓道:
“你不是要我快活?”
上官筝望着他点点头。楚不归像稚子学语一般说道:
“与你,一起,我,快活。”
上官筝低头一笑,眼泪流了下来:他终于快活了啊!她执起楚不归的手,轻轻靠进他怀里。
阮卿守在千峰殿外,直等到上官箫回来才松了口气。东方已露鱼肚白,黎明的微光里,阮卿的一身睡袍和一头披散的长发显得格外楚楚动人。上官箫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柔声道:
“回去吧,冷得很。”
阮卿点了点头,缓缓挪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皱眉道:
“箫哥,那你…主上知道筝姐姐逃走,你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
上官箫吐了口气,笑道:
“他总不至于杀了我吧?杀了我,谁来当少主?”那后半句纯粹是说笑了。
阮卿被他逗笑了,啐了一口,陈年的苏州白话不经意冒了出来:
“唔要面皮,想当少主的人可多着呢!”
过了几日,上官寥惊觉上官筝失踪,一问之下竟然是上官箫拿着自己的令牌将她放走。他雷霆大怒,亲手封了他的气海穴,并命他将功赎罪,下山将上官筝找回。阮卿快步跑进千峰殿,只见上官箫坐在窗前,丫鬟已将他的行李打包好。阮卿轻轻叫了声“箫哥”,上官箫转过身来,朝她笑了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宽慰道:
“我没事,只是气海被封,气血运行不畅,每晚会有两个时辰胸口痛闷难当。没关系,这是我该受的。”
阮卿皱眉道:
“此番下山去,若有人夜间施加暗算,正好在你发病的时候,可不是危险得很么?”
上官箫道:
“父亲派了董叔跟随保护,没事的。”
阮卿叹了口气,董叔是上官寥的心腹,此番是保护还是监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阮卿低头沉吟了半晌,猛地抬头道:
“箫哥,我同你一起去。救筝姐姐的事我也有份,现在却让你一个人受罚,我可不是没义气的人。我去向主上坦白,让他也封了我的气海穴,派我同你一起下山。”
上官箫未及答言,阮卿已然飞快地跑了出去。上官寥听了阮卿的话,并未动容,似乎在意料之中。他封了阮卿的穴道,派她同上官箫一起下山,也算是共同受罚。其实上官寥心想,他们两人明年就要成婚,如此一同出去经历经历也好,这小妖女虽狡猾古怪,有老董在料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楚不归与上官筝历经万难逃出了傲然宫,下了清冷崖,离开长白山,一路向南不停赶路。那一日走到沈阳境内,长白山已在千里之外,两人心中颇感宽慰。天已擦黑,两人找了户农家借宿。那老夫妻俩甚是热情,忙不迭地烧水煮饭,还叫儿子上村口去打酒。上官筝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顿觉精神爽利,换上农妇的衣服出来,楚不归定定地看她。上官筝嫣然一笑,走进厨房同农妇一起做饭。饭熟菜齐,酒也打回来了,五人一同坐下吃饭。那老农热情地给楚不归倒了满满一碗酒,憨厚地笑道:
“小伙子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儿,福气真不错,不知我们家强子哪天能娶上媳妇儿哦!”
楚不归端了酒碗喝酒,没答话。上官筝低头一笑。那农妇低叹一声,道:
“只可惜,姑娘生得这么好,咋就是个哑巴呢!”
上官筝望了楚不归一眼,只是笑。能这样天天看到他,就算让她一辈子做哑巴又怎么样呢,他们之间根本用不着语言来交流。她给楚不归夹菜,他望了她一眼,一语不发,只是低头吃。上官筝含笑看他吃饭的样子,眼神里是说不尽的温柔。那农妇操起筷子打了一下强子的头,啐道:
“野小子,盯着人家媳妇儿看什么?有本事,自己娶一个去!”
那强子捂着头“嘿嘿”笑了两声,道:
“我只是觉得这位姐姐的样貌,跟村口圣女祠里那座石膏像有点像。”
上官筝诧异:圣女祠?难道是为雪山圣女建的祠堂么?唉,上官筝何德何能,当得起“圣女”二字?那农妇仔细看了上官筝半晌,缓缓点头道:
“不说还不觉得,这一说,倒真是有五六分相似。”
上官筝转头看见楚不归正望着她,勾唇一笑,低下头吃饭。
晚上,强子将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楚不归和上官筝歇息。关上门,两人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们虽心中情根深种,但毕竟还生疏得很。沉默半晌,楚不归问道:
“你就是雪山圣女?”
上官筝点点头。他又问:
“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上官筝摇摇头:没有了。
“我还没有问你,那天…为什么忽然离开?”
上官筝微微叹息:因为你热情过后,仍然不要我,而我,不是个怨怼的女子。
楚不归迟疑半晌,缓缓伸出手臂,十分僵硬地搂住上官筝,凝望她含情的美目。上官筝朱唇勾起,巧笑倩兮。楚不归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他含着她的唇,含糊地说着:
“为什么你总是笑,你心中不苦么?”
上官筝回吻他:与你一起,我心中甚是快活。
楚不归听不到她心里的话,凝眉望着她:
“我想听你说话。”
上官筝张口,一字一字地说道:楚哥,与你一起,一辈子。
只看见她的嘴在动,却没有声音,但是楚不归听懂了。他紧紧地拥抱她,热烈地亲吻她,他们纠缠在一起。楚不归叹息着,滚烫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小腹,哑声道:
“上天可怜我,将你们赐给了我。”
上官筝眼眶一热,伸手轻抚他的脸,他眼里的悲伤似要涌出,却已没有了寂寞。她幸福得流下了眼泪,枕着他的胸膛入睡。
四目凝望寸寸肠,携手天涯处处情。
不一日,两人来到了楚不归的家乡洛阳,想起初遇的情景,彼此皆心中甜蜜。楚不归带着上官筝一路从关东南下,虽然仍不爱笑,话已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出城十里,转过一座山丘,来到楚家夫妇的墓前。楚不归撩衣跪下,对着父母的墓碑说道:
“爹、娘,孩儿不肖,至今未能为二位报仇。更要求二位原谅,不归带回了仇人的女儿,她腹中有我骨肉,实已归我楚门,孩儿要与她成亲,今日便带她来拜见二位。”说着,便拉上官筝一起跪下。上官筝愣愣地瞧着他,听他与父母对话,说要娶她为妻,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下来。她诚诚心心地磕下头去,心道:我父亲对楚家不起,我愿用我的一生来补偿。公公、婆婆,请允许我嫁入楚家,陪伴照顾楚哥一辈子。
辞别楚父楚母,楚不归带着上官筝来到洛阳城外的舅舅家。楚不归的舅舅冯铁资质鲁钝,一生平庸,守着田禾过日子,没想到却因此躲过一场灭顶之灾,倒也傻人有傻福。傍晚,他夫妻俩扛着锄头,带着一群孩子回到家,见到楚不归站在门口,愣了半晌,这才扑上来一把抱住,叫道:
“不归,这不是不归孩儿么?”
然后一家人都乐开了花,孩子们围着楚不归和上官筝,七嘴八舌地说着:
“不归哥哥,不归哥哥,你来我家,以后不走了么?”
“不归哥哥,这是你新娘子么?她好漂亮呀,像仙女似的!”
“……”
上官筝笑着看他们,心中觉得无限温馨。楚不归对冯铁道:
“舅舅,她叫筝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上官筝立刻向冯铁行礼拜见。冯铁见上官筝花容月貌,明艳照人,又温婉柔顺,大方有礼,心中欢喜无限,憨憨地笑了两声,锤了楚不归一拳:
“你小子行啊,哪里偷来这么好的媳妇儿?”
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上官筝忍俊不禁,抬眼看楚不归,他竟也勾了一抹笑,两人目光相接,眼里均盛满了幸福。
冯铁的老婆走上来推了他一把,道:
“也不叫孩子进屋坐,站在这当口喝什么西北风!”
冯铁喏喏称是,立刻开门请楚不归和上官筝屋里坐。楚不归道:
“舅舅,舅妈,我想在这里与筝儿成亲,请你们二位作个见证,可好?”
冯铁满脸笑容,连声道:
“这有什么不行的?舅舅能看着你这臭小子娶媳妇儿成家,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孩子们拍手叫好:
“哦哦哦,不归哥哥要娶仙女姐姐咯,哦哦哦…”
翌日,冯家二老便张罗开了楚不归的婚事。丢下了农田不管,进城扯红布、裁衣服、买红纸、剪喜字、买鞭炮、宰猪宰羊…在村里见了谁都说:“我外甥要成亲啦,记得来我家喝喜酒!”忙忙碌碌闹了七八天,婚礼终于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
那夜,鞭炮声震耳欲聋,村子里的孩子欢呼着,追逐嬉闹。纯朴的村民们向楚不归道喜,略富裕一些的人家还送来了贺礼,诸如一篮子鸡蛋,一斗高粱粉等等。月上中天,拜堂的时辰到了。两名村姑扶着身着喜服,头戴红盖头的新娘子缓缓走到堂中,众人的欢呼声鼓掌声更为热烈。楚不归久久地望着身边的新娘,眼里是满满的感恩。他以为这一生,定要在孤独血腥中度过,不曾想上天竟给他这样的惊喜。两人双双跪在蒲团上,司仪唱道:
“一拜天地!”
两人面对天地诚心下拜。
“二拜高堂!”
两人转过身,对着堂上的冯铁夫妇下跪磕头。冯铁夫妇笑得合不拢嘴,眼里闪烁着泪花。
“夫妻对拜!”
众人的欢呼声里,孩子们的哄笑声里,楚不归与上官筝相对而跪,深深相拜,从此结为夫妇,相亲相爱,举案齐眉,天可为鉴。上官筝鼻子一酸,热泪滚滚落下。
火红洞房,花烛高照,楚不归望着上官筝,笑了。上官筝盈盈地望着楚不归,却哭了。他说:
“今后,你是我——穷人楚不归的妻子了,你不后悔?”
上官筝拼命摇头,连带着一身环佩玲珑乱响:不后悔,我永不后悔!
楚不归伸手抹去上官筝的眼泪,叹道:
“你笑的时候,心中甚苦。你哭的时候,心中甚喜。”
上官筝摇了摇头:不,我笑的时候,心中甚喜,我哭的时候,心中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