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寥怒火冲天,一抬掌拍散了手边的红木小几,几上的茶壶茶杯“乒乒乓乓”摔落,碎瓷片、茶水、茶叶溅了一地,惊得上官夫人浑身一震,怀中的孩儿上官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铐了她押上来!”
上官寥越是生气的时候,说话越是简短,却有种令地动山摇的震撼力。侍者连声称是,躬身趋步退下。
最近傲然宫盛传“雪山圣女”上官筝已然珠胎暗结,不经意竟传到了上官寥耳朵里。上官寥虽非常疼爱上官筝,可是这样的事,在他看来却是十恶不赦的。傲然宫世世代代,上官家的女子往往终身不嫁,以处子之身入殓。偶然有冒险嫁了人的,定然是没有武功不能说话的废人。可是上官筝,没有出嫁的女孩儿竟然怀了孕,实在难以饶恕,她又如何有脸面对百姓封予她的“圣女”之名!上官寥越想越是怒火高涨,偏偏上官簧还在一旁哭个不住,上官寥吼道:
“出去!”
上官夫人一言不发地抱着上官簧走了出去。
少顷,脚步声响,轻柔缓慢,步子却大得很,来者显是女子,且轻功出神入化,正是上官筝。上官寥抬眼,只见上官筝神情泰然,镇定自若,双眸仍是温柔却透出一份无畏。上官寥盯了她半晌,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转向一旁的侍者,以极其阴冷的声音说道:
“我叫你铐她!”
侍者无法,只得连声称是,拿出铁镣铐住了上官筝的一双柔荑。上官筝并无丝毫动容,一双瞳剪秋水般的眸子仍是静静地望着上官寥。三个月前从中原回到傲然宫,她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来的。她动了心,失了贞,可是她不后悔,也不愿逃避。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与其战战兢兢地等待,不如从容领死来得痛快。于人类而言,最痛苦的并非死亡,而是死亡前那一段等待。所以当一切终于东窗事发之时,她的心反倒定了。
上官寥定定地望着她:淡淡柳叶眉,盈盈含情目,小口点樱桃,全然不像个北方女子。她生得与她母亲多么相似啊!可为什么,却都要背叛我?想到上官筝的母亲,上官寥气得浑身颤抖,他怒目瞪着上官筝,沉声道:
“他叫什么?”
上官筝略颔首,柔声道:
“我不能说。”
只听得“呼”地一声衣带生风,上官筝抬眼看时,上官寥已站在她面前,手一伸,她还没来得及惊叫,顷刻间后脑枕骨下一阵冰凉刺骨的疼痛,再想叫时已叫不出来了,上官寥用冰玲珑封住了她的哑门。上官寥冷哼一声,道:
“既如此,你便永远不要开口!”叫来侍者道,“将她关入地牢,关到老死!”
上官筝脸色惨白,双手捂住哑门穴,怔怔地望着上官寥,眼里落下泪来:为什么不打死我呢?我知你决不会放过我,可是这等死的日子,却叫我怎么熬?
侍者上前将她带下,上官筝含泪望了父亲一眼,神情中饱含着凄怆和绝望,良久,终是转身跟着侍者走去。上官寥跌坐在椅子里,深皱了眉,闭上了眼睛。
上官筝被关进了阴暗潮湿的地牢,她呆呆坐在石床上,神色萎顿。父亲要将她关到老死,她认了,可是腹中的孩子怎么办?他会如何对付这孩子?上官筝伸手抚摸自己的小腹,心下一片凉意,好似被冰玲珑打中了心口要穴,叫她连呼吸都觉困难。她不禁自问:我做错了什么?身为上官家的女子,便不能动心,不能爱了么?既然认定了他,为何不能将自己交给他?因爱而交合,不过顺其自然。珠胎暗结,亦在情理之中。上官家的祖先因为怕寒凝诀的心法给外人学了去,便对女子立下了如此不近人情之规矩,想想实在可笑。傲然宫果然太过狂傲了些,中原武学博大精深,清冷崖不过关东小隅。区区寒凝诀,他人未必看得上眼。
上官筝幽幽地叹了口气,淡淡柳眉微蹙。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不是仍然很不快活。那夜在窗外发出叹息之声的可是他么?他为何会来,又是怎样上的清冷崖?他是要来杀死父亲,为家人报仇么?一连串的疑问,却没有任何答案。上官筝疲惫地闭上眼,不想却掉入了回忆的深渊。
楚不归,一个她永远忘不掉的名字。他那双深沉而悲伤,冷冽而锋利的眸子,那样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可是她宁愿挖出自己跳动着的滚烫的心去融化他眼里的坚冰。
他冷冷地望着她,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说:
“你为何跟着我?”
她微微颔首,柔声道:
“我只想告诉你,以你现在的武功想找上官寥报仇,是飞蛾扑火般的无谓牺牲。”
他深深皱眉: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上官寥报仇?”
她回答:
“你姓楚,身上佩的是竹叶剑,你是洛阳楚家的传人。你一路向东北,打听关东长白山怎么走,我便知道了。”
上官寥出手狠辣,三年间灭掉了中原十八个门派,结下了无数仇怨,其中包括洛阳楚家竹叶剑派。楚不归的眼神近乎凌厉,他不想问上官筝如何知道他姓楚,如何知道他一直在打听去长白山的路径,他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不简单,他只问:
“你是谁?”
她仍是平静有礼地回答:
“我叫上官筝,上官寥是我父亲。”
楚不归怔怔地盯了她半晌,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上官筝仍是跟着他,他吃饭,她也吃饭;他投店,她也投店;他赶路,她也赶路。他的轻功甚好,脚力更是不弱,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她。她总是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从容不迫,不逼近也不疏离。终有一天,他站在路中间等她,眼神像一把利刃,充满着暴虐和愤恨。上官筝缓步走上前去,莹亮的眸子望向他,柔声道:
“我说过,你的武功还报不了仇。”的确,他连她都甩不掉,又怎么赢得了她的父亲?
他崩溃:
“那么,我的武功能杀了你吗?”
她微微颔首,低叹了一声,缓缓道:
“你如此不快活,杀了我,便能快活一些么?”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愕然:这个女人不是在嘲弄他,却是真心怕他去送死么?她不担心被他所伤,却在乎他是否快活,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难道她武功比他高出十倍,料定他伤不了她么?
楚不归嘴角一沉,拔剑出鞘,一招“秋夜听雨”便向上官筝递了出去。上官筝侧身躲避,剑锋从她的发间穿过,撩得她耳间环佩叮咚乱响。他陡然变招,回手一剑,刺向她小腹,这招叫做“春回大地”。上官筝向后一仰,双手撑地,剑锋从她腰带间穿过,割落了一堆荷包香袋等物。上官筝直起身,楚不归已然还剑入鞘。她柔声道:
“要杀我,你的武功已足够。”
楚不归道:
“别跟着我,我看见你很讨厌!”
上官筝微微一笑,道:
“你走在我前面,不回头,就看不见我。我走在你后面,只要睁着眼睛,就能看到你。你讨厌看见我,便不要回头。我跟着你,能看到你,心里便很快活。”
楚不归又是一怔,心里陡然一阵暖意。她说她看到他,心里便很快活。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无条件的,只要看到他,心里便快活。
他不动声色,转身继续赶路,他知道她仍然会跟上来,他不会再赶她走。
天黑了,他找了间破庙歇脚,她跟了上去,在门外席地而坐。已近关外,夜风凉得很,她练惯了寒凝诀,并不觉得冷。楚不归却睡到半夜,生生被冻醒。他想起那个单薄柔弱的姑娘,此时一定还在门外坐着,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她为何偏要跟着我?难道她对我倾了心么?他起身走出门外,果然看见上官筝一动不动地坐着,身体僵硬。他一把抱起她进了屋,一低头却见上官筝晶亮的美目正瞧着他,他恍然醒悟:我以为她冻僵了,竟忘了她上官家的独门心法寒凝诀。只是,已然来不及了。今夜,他莫名地烦躁,他不知道这是为何。而现在,他知道了,当他疯狂地吻着上官筝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烦躁。上官筝微微挣扎,他有些挫败:
“难道我猜错了,你并非倾心于我?”
上官筝低下头,黑夜里他看不到她羞红了脸,欣喜又害怕的表情。她轻不可闻地说道:
“你没有猜错…”
之后的话,湮没在他的亲吻里,只因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翌日,他们仍像原来一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向着关东的方向赶路。上官筝望着他挺拔而寂寞的背影,深深叹息。她停在了原地,不再跟着他,他并没有发现,仍然不停步地往前赶路。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隐没在山丘树影里。
她回到了傲然宫,清冷冷的殿堂没有了他的身影,她好生寂寞。午夜梦回,总看见他冰冷又哀伤的眸子,时而又锋利无比,刺得她心口隐隐作痛。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得倦怠,没有胃口,时时恶心反胃,月信竟也误了期不来。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心中实则喜多于忧。父亲不会放过她,但她不怕,回到傲然宫便是回来领死,她早已明了。
可是,他为何要上清冷崖,为何要在她的窗外叹息?他终于还是没有听她的劝告,终于还是想要放手一搏,来找上官寥报仇么?她的心好生纠结,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不要他遇险。她要他活着,并且快活。
上官筝愣愣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如水的月光从铁窗外撒进来,投落在她的肩头,柔和清冷。这一刻,她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清冷崖。
只听得一阵喧闹之声,似乎在争执着什么,上官筝无意去管这些,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传入她耳中。
“让我进去看看她,只看一眼…”是阮卿的声音。
“没有宫主的令牌,谁也不能进入地牢。”
阮卿急道:
“少主的令牌不行么?”
“不行!”
阮卿不甘,仍在缠七缠八地与牢头纠缠。上官筝微微一笑,这个卿儿妹妹,怎怪得人喜欢她!阮卿解下腰间玉佩,塞在牢头手里,笑得极为娇媚动人:
“哎呀李叔叔,我就瞧一眼,瞧一眼就走,你就让我进去嘛。你看我一个人来,还能把她救走不成?李叔叔武功高强,哪里把我放在眼里?你就通融通融,让我见她一面,我总忘不了你的好处。”
那牢头摊开手掌看了看那玉,色泽莹亮,白璧无瑕,实是好货。又见阮卿如此撒娇蛮缠,逢迎拍马,心中实也受用,便笑了笑,道:
“你可快些出来,别背着我弄鬼。”
阮卿笑道:
“我哪里敢,李叔叔武功盖世,要对付我还不容易?”
阮卿好话说尽,总算进了地牢,走下望不到尽头的台阶,那地牢如冥府一般阴森可怖。阮卿东张西望找了半晌,终于见到上官筝,跑上去扑在铁栏杆上,叫道:
“筝姐姐!”
上官筝勾唇笑了笑,下了石床走到栏杆前,伸出手去与阮卿的手握在一起。阮卿望着她,满脸的哀戚之色,迟疑地问道:
“筝姐姐,你真的,真的怀了孕?”
上官筝轻轻点头。阮卿轻叹了一声,略有些失望。她本来以为,上官筝定是被冤枉的,她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子,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可是如今得到上官筝的亲自承认,却不得不相信了。凝神半晌,阮卿缓缓问道:
“他…筝姐姐喜欢的人,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上官筝低头一笑:他么,是我最爱看的人,只要看着他,心中便说不出地快活。
阮卿见上官筝不答,问道:
“筝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上官筝转过身,伸手指了指枕骨下脊柱正中的哑门穴。阮卿登时明白过来,柳眉倒竖,怒道:
“他…他竟然…”
上官筝转过身,摇头笑了笑:没关系,我要的都已得到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阮卿却不懂她的心思,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一计。她贴近上官筝耳边,悄声说道:
“我会一门功夫,叫熔岩掌,或许可以融化冰玲珑,筝姐姐,你转过身去,我尽力试试。”
上官筝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见她说得真诚,不忍弗其意,便依言转过了身去。阮卿凝神提气,运行气血,顷刻间她的眼里亮起了两团蓝光。她将手掌贴在上官筝的哑门穴上,运起十成功力,将烈焰般的掌力源源不断地送入穴中。
上官筝起先还半信半疑,当阮卿的掌力灌入她体内之后,她才终于相信了。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会这样一门奇异功夫。再一想,却又皱眉:这功夫与寒凝诀背道而驰,如此练下去,两种真气相碰撞斗争,可会伤害身体?而此时阮卿却想着:这门功夫是筝姐姐的母亲传授给我的,女妖即使不是她的母亲,也定是个十分亲近的人物。她传我这门功夫,我如今用来帮筝姐姐,算是用对了地方。
阮卿奋力运功,将掌力输入上官筝的穴位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累得满头大汗。她咬牙又坚持了半炷香,终于耗尽体力,收了掌退了两步。上官筝转过身来,一脸担忧地望着她。阮卿娇喘微微,轻声道:
“我…我没事,筝姐姐,你…能说话了么?”
上官筝张口努力想说话,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相较于原本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已经是好转了。上官寥的功力何其深厚,阮卿火候尚浅,无怪乎如此。阮卿挫败地蹲在地上,竟急得哭了起来。上官筝怜惜地望着她,却也无能为力。
只听得那李姓牢头嚷嚷着走进来,道:
“好啦,好啦,看也看够了,早些回去是正经!”
阮卿咬了咬下唇,望着上官筝道:
“筝姐姐,我明日再来看你。”
上官筝笑着点点头。
阮卿回到自己的凌云殿,一头倒在床上,愣愣地望着帐顶发呆:筝姐姐好可怜,喜欢上一个人没有什么罪过,可是却受到这样的惩罚。但是,虽然喜欢了一个人,也不能,也不能没嫁人就怀孕。若是不怀孕,就没那么快被人发现,两个人慢慢想办法,总能在一起的。唉,筝姐姐怎地也如此糊涂?我如此操心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却一团糟。明年就十五岁了,真的要嫁给箫哥么?他待我的确是好,可他要是成为我的丈夫,却好生别扭,哪里别扭,也说不上来。何况,我心里一直想着定儒哥哥,这么些年,他不知长成了怎生模样,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么?我想见到他,就算见一面也好。这一辈子,如果要嫁人,只能嫁他,若找不到他,便一辈子不嫁了。
阮卿怔怔地想着,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思念,直绞成了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