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林手中的刀是把大砍刀,自他十八岁当兵的那一天起,这柄刀就跟随着他,至今已有四年多了。刀重四斤二两,按照新式国际计量长度方法换算,长约一米,刀刃约六十厘米,至于一厘米大约是多少,赵武林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大概就一指那么丁点长吧。最宽的地方五点七厘米,最窄的地方三点八厘米,刀身最厚的地方二点七厘米,刀柄长二十一点五厘米,后面的刀环有七厘米长,护手是铜的,中间手握的部位用麻布缠紧,周围已经被磨得铮亮铮亮的。刀口的钢火非常好,只要在磨刀石上磨一会,依然锋利无比。
赵武林个头不高,大概也就一米七二左右,河南武陟县人,河南人尚武,而赵庄上练武之风更甚,就连五岁的孩童也能打上一套拳路。可赵武林生下来身子就弱,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只有别人家五六岁小孩的个头,那时家里家境还行,一家人都能吃饱饭,还有些余粮,他老爹赵伯安就说:“练不得武,那就跟着村里的先生学认字吧。”
于是赵武林在村塾里跟着先生读书,十二三岁的顽童,性子怎么按捺得住,看着同村的伙伴们舞刀弄枪的,心痒难挠,可又不敢跟家里人说,怕老娘担心他有个磕磕碰碰,伤着身子,就乘下学的工夫,到村里麦场边上看那些大人和小孩们练,然后瞅空子自己钻到村后的小山坡上自己照着印象瞎比划。
一天他正舞弄得畅快的时候,看到林子边有个人正盯着自己看,停下手一看,认识,是后村的赵山栓,和赵武林是本家,和他爹一辈,外号赵和尚,听说年轻的时候当过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后来回了村里,也没找婆姨,三十六七岁,一直独居。
“小子,喜欢练么?”“嗯,喜欢。”“咋不跟着大伙一块在场上练呢。”“额打小身子弱,额娘不许,只能偷着练咧。”“哦,想学啵?”“想。”赵武林回答的很干脆。“那以后下学了,就到这来,额教你,就是你先天不足,后天也不知道补不补得上。”
“真的!”赵武林看着赵和尚胸口肩头丘起的腱肉羡慕不已。
“你回吧,明儿来。”
自此他瞒着家里跟着赵和尚一练就是四五年,私塾也念了三年,在那穷乡僻壤的庄子上算是很有学问了,可家里又没有余钱能供他到县里的学堂上学,所以只能跟着爹娘在家务农,直到那年家乡闹土匪,西北军来了一个团到他们县里来剿匪,顺带着征兵,赵武林看着那些大兵背着枪,身后插着大刀威风凛凛的样子,眼馋不已,年轻的心开始躁动不安,他不安宥在这田间地头劳作一世,性子一起,又瞒着家里偷偷地报了名。
他家兄弟三个,大哥赵大林已经成家了,在家务农,二哥赵文林跟着城里的一个掌柜后面当伙计,长年不在家。当晓得他瞒着家里报名当了兵的时候,爹娘跳着脚一顿臭骂,可是征兵的排长说了,报了名可不带反悔的,给了家里两块鹰洋,就把赵武林带走了,爹娘跟在后面一路抹眼泪,最后无奈的看着小儿子跟着队伍渐渐走远。
到了部队呆了四年,正赶上西北军去年初在察哈尔因为作战勇敢,又是略通文墨的,就给提成了排长,赵武林喜不自胜,专程到附近的县里照了张穿着排长军装的像,给寄回家了,他可是家族这一辈里第一个当官的,那是光宗耀祖了不得的大事,即使是个小排长,那也是官不是,虽然是官衔里最小的那种。当了官,他就更加爱护自己的这把刀,因为全靠这把刀他才立下了让他颇为自豪的军功。
这把刀可喝了不老少人的血,有土匪的、胡子的,还有鬼子的,就在一个月前的涿保大战中,他带着排里的弟兄发起冲锋,跟鬼子短兵相接,他愣是用刀砍翻了四个鬼子,杨正道团长听到这个消息,亲自从团部赶过来,绕着他转了好半天,看得他身上发毛,杨团长问他:“小子,咋这么瘦呢?”
“嘿嘿,打小身子弱,长不壮。”他赧然地笑着答道。“那咋能砍到四个鬼子。”“后来练过,会点功夫。”他还是憨憨地笑着。“行呐,好样的,老子给你个连副干干,你带着弟兄们多杀鬼子,再立战功。”杨团长撂下一句就走了,然后他就成了连副。当时国民革命军团以下部队是不设副职的,这个连副并不是副连长,而是相当于副连长级别的部队教官,是连长的助手,平时协助连长训练部队。让赵武林当连副,团长也是看重了他那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可谓人尽其才。
可现在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他傻眼了,刀还在手里,自己的队伍却不知去哪里了?四周只余下满地的尸体,今天自己又砍死三个,砍翻多少不记得了,什么时候晕死过去也不记得了,可队伍去哪了呢?自己这个连副可还没当几天呢!
他抓着刀柄单手撑起身体,侧着耳朵仔细地听了一会,再低头周身上下看了一遍,才发现自己没有受伤,只是全身酸软无力。
恁娘的,杀脱力咧。抬头看看天空,日头快要落山了,只残留下一片余辉,天快要黑了。
赵武林刚想站直身子爬起来,突然听到身子右侧传来人声,叽哩呱啦的,一听就知道是鬼子的鸟语。
赵武林赶紧伏低了身子,偷偷抬眼看着那边,他知道,这是鬼子小队清扫战场来了。这帮龟孙,他们可不会对交战敌方的伤者好心施救,除了收殓同伴的尸体,就只会沿路对着躺在地上不管死了还是没死的对手狠狠地补上一刺刀,手段极为歹毒。
他此时所处的位置是一个麦田的田埂边下,身边有两具鬼子的尸体,所以鬼子是一定会过来带走这两具尸体的,至于会不会给躺在两名同伴旁边的这个敌军补上一刺刀,赵武林不敢再往下想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老话说的好,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双肘称地,匍匐着沿着田埂先慢慢地爬行了七八米,离他大约上十米外就有一个小土坡,过了土坡再往前二十多米就是一道山坡,那里就是他们连队昨天防御的阵地了,再后面就是山区高原了,进了山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赵武林回头瞄了一眼,七八名鬼子正在搬动着自己人的尸体,有几个穿着小队长军服的鬼子还在继续向这边搜索,他赶紧伏低身子,嗖嗖嗖飞快地爬向土坡,到了土坡背后,心里蹬蹬蹬跳个不停,他缓了一口气,手驻着刀,倚着土坡,观察着那边的动静。他不敢再随意跑向后面的山坡了,虽然只有二十多步的距离,可一旦惊动了鬼子,乱枪齐发,没准就会把小命给断送了。
鬼子一边搜寻一边给地上的尸体补一刺刀,时不时里面就真的传出一两声惨叫,赵武林在土坡后听见,恨得牙根痒痒,手攥着刀把,恨不能捏出水来,可即便心里恨,人却无可奈何。
有的鬼子一边搬动着尸体,一边在尸体的口袋里摸索,看看能不能发点外财,尤其是那些军官们的尸体,总会被翻弄好几遍。
今天连长王战堂带着他们发起冲锋后,两下就在麦田里展开了肉搏战,所以小土坡的周围没有什么尸体。此时的赵武林就巴不得鬼子们打扫完之后收队,自己就能抽身跑路,队伍还不知道撤到哪里去了,还得去找。
在土坡后干着急,也只能等着,可就在这时,一个鬼子的小队长模样的军官冲着身后的手下吆喝了几句,然后就向着这小土坡径直地走了过来。
赵武林一见发了慌,心里骂道:你婆姨的,找死呢!
鬼子小队长的步伐很快,连跳带跃的,还没到土坡,手就伸到裤裆边解扣,原来给尿急的,他一边掏裤裆一边伸头向土坡后面望去,抬眼之处,没看到其他的东西,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映着红霞的刀芒。
天色昏暗中,这一刀来的淬不及防,少尉小队长只来得及拿手去挡一下,嘴里“哎呀”了一声,裤裆里湿了一片。可赵武林的这刀聚集了他全身的力气,用力之狠,无与伦比。
“咔嚓”一声,鬼子少尉的头连胳臂被凌厉地刀锋斜肩带背,被一道刀劈做两段。
赵武林一把抠出鬼子少尉腰间枪匣的王八撸子,然后卯足了全身的劲,向后面的山坡狂奔而去。
刀与骨头撞击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后边的鬼子,他们看到了奔跑中的身影,嘴里嗷嗷直叫着,手里拉动枪栓,胡乱地对着那晃动的背影连续开枪。
在嗖嗖子弹的呼啸声中,赵武林身子一跃,跳进了他与兄弟们挖的战壕之中,三晃两晃,一下就没了身影。
趁着夜色,赵武林埋头赶路,沿着部队撤退时留下的一些痕迹,一口气走了将近三十多里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才一头扎进一片小树林中迷着了。
等睁开眼的时候天麻麻亮了,这觉睡得有些死,昨天给累坏了,一觉醒来,浑身酸软,紧接着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怀里揣着昨天早上部队发的俩窝窝头,已经硬得像石头,他去山沟里弄了点水,啃了一个,剩下一个又揣进怀里,得省着点吃。
出了林子,四周张望了一下,抬眼看着日头辨别了方向,往西向阳泉太原方向撤,这是之前时营长交代过的,也是主力部队的撤退方向。
他的脚程快,半晌午的时间就赶了二十多里路。这时,肚子里的那块硬的像石头的窝头已经消耗没了,肚子又发出咕噜噜的肠音,摸了摸怀里剩下的那块硬馍,实在是没胃口。这时候多想就着腌萝卜条、酸豆角吃一碗小米饭,就已经是神仙般的享受了。
他瞪着眼四周看了一圈,发现东边山的那头有炊烟,那就指定有村子了。兵荒马乱的年头,十村九空,许多村子的老百姓为了躲避战乱,拖家带口,躲进深山老林,或者远走他乡。村子里只剩下些腿脚不便的老人,都是走不了留下来听天由命的,村子能有人烟,都算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