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林显。那个曾经被她拉下马,沦落到做了贵妇人男宠的高林显。几个月未见,他显得黑而且瘦了,脸色也不太好,有浓重的黑眼圈。干涩的嘴唇边一圈乱七八糟的胡子。也不知他站直了没有,总给人一种卑躬屈膝的感觉,一副随时随地都会向你妥协的样子。再想到方才,他那一段声情并茂的饶舌,如同在台上使尽浑身解数、为博观众千金一笑的小丑一样。
这真的是高林显吗?不管怎么说,他也算得上是剑眉星目、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啊!
顾歆舒顿时觉得内疚,竟不大敢直视他充满颓丧意味的毫无光泽的眼睛。
“高……林显。”她不由自主地放柔声音,缓缓站起身来,表示对他的尊重。
高林显却显得局促,慌忙要她坐下,口中说道:“你坐,你坐。顾小姐……还记得我,就好,那就好。”
她当然不会忘记他,这并不是因为当日他挥过来的那狠狠的一巴掌。她是真的没想到,高林显竟会落魄至此了。她更没想到的是,高林显竟然是池小云的表哥。
“是你找我?有什么事么?”顾歆舒对高林显从未如此耐心细致过。当然,最初的逢场作戏不能够算数。
高林显嗫嚅了片刻,终于狠下心说道:“顾小姐,但凡我还有一点本事,我是不会麻烦你的。我当初那么残忍地骂过你,还打你……”
“都过去了……你说吧,我能帮的一定帮。”顾歆舒看他一副懊悔的样子,竟想狠狠抽自己两耳光。她连忙拦住他,柔声道。
池小云走到他身边,劝道:“表哥,顾姐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有什么话你快说。”
“顾小姐,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你帮我一次,让我重新回到商业圈子里去。我被那个富婆抛弃之后,再没了去路。两个月前我父亲被查出尿毒症,救治无效死亡。家里欠了一堆债,母亲不堪追债人的凶残,投河自尽。又没有企业肯再收留我,我真是……走投无路啊!你看,就凭着我当过证券分析师这张能说会道的嘴,我才找到现在这份工作。可是我怎么能这样下去一辈子呢!我不是没有才华,我不甘心啊!顾小姐,求求你帮我这一次吧!”高林显说道悲痛处,竟情不自禁呜咽起来,两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她面前。
顾歆舒心头仿佛被人狠狠砸了一榔头。她明白,高林显只是在叙述、在诉苦,但在她听来,却像是一种控诉。是谁把曾经人前风光无限的高林显迫害的今天这个地步?是她顾歆舒!
“好好,我帮你。我回去查看一下裕雄是否还有虚位,然后再给你答复。”顾歆舒对高林显下了承诺。
高林显双眼一亮,激动得浑身轻颤。但是高林显毕竟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十几年的人,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一点回旋的余地。他不能肯定,顾歆舒离开福膳居之后是否还会把他的哀求放在心上,即使她把他高林显报上去了,又会不会被更高一层的人挡下来。现在的他,冒不起一丝风险。
于是他忽然紧紧握住顾歆舒较叠在腹前的玉手,急切而诚恳地说:“顾小姐真是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顾小姐诚心帮我,我又怎么能让顾小姐如此麻烦,还要回裕雄为我奔波操劳。眼前正有一个机会,就看顾小姐愿意不愿意为我讲一句话了!”
他颤抖的手掌火一般灼热,透过这双手,顾歆舒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内心的急切和无助。她实在不忍令他失望,便应道:“你领我去便是。”
同样是分间,宫廷供的整体布局和装饰风格却和江湖味大相径庭。宫廷供正对着大院的门,比另外两个分间都要大许多。屋子里面用嵌螺钿山水红木雕框屏风隔成三个小包间,每个包间中央置一张泰国紫檀高脚圆桌,均为两人座。蹲鼓型雅座两张,嵌翠雕花,精致而古朴。餐具均为青花瓷材质,优雅高贵。整间屋子装潢精致考究,虽然隔了包厢,却不显得拥挤狭小。
闫涛蔚和杨迈迈坐在最里面的包厢。负责宫廷供的小二把高林显和顾歆舒迎进去的时候,杨迈迈正剜起一勺燕窝肥鸡丝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闫涛蔚嘴角噙笑,把面前的竹节卷小馒首和炸鹅掌推到她面前。这小丫头,刚刚把一盘子缠花云梦肉饕餮干净,一盘羊皮花丝也消了大半,但是她显然还没有饱,继续奋战在盘子中间,还不忘百忙之中抬头瞧他一眼,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向他宣布:“好出(好吃)……好出……”
“闫先生。”高林显恭顺地站到闫涛蔚面前,仿佛怕惊扰了谁,声音颤颤巍巍,低得不能再低了。
闫涛蔚抬起头来看他,当然也一眼扫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顾歆舒。他有一瞬间的愣怔,但是很快便云淡风轻了,仿佛是不认识她,只将目光放在高林显一个人身上。
“高林显?你老兄怎么会在这里?这身打扮,怎么,喜欢起唱戏来了?”闫涛蔚的眼角有难掩的嘲讽和幸灾乐祸。
高林显咬紧牙关,脸色发青,一时间没有说话。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暴跳如雷,扑上去掐死闫涛蔚。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顾歆舒。
顾歆舒却忽然呆滞了,若有所思却又像大脑短路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完全没有接收到他发出的求救信息。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闫涛蔚这样柔情似水的样子。他深邃阴沉的眼睛此刻仿佛终于打进阳光,变得澄澈明亮,闪烁着愉悦而满足的光芒。他脸颊冷峻得有些刚强的轮廓变得无比柔和而迷人。他好看的嘴唇再也不吝啬笑意,时刻把最温柔最温暖的笑容挂在嘴角。是的,是的,在杨迈迈面前,闫涛蔚就不是闫涛蔚了,他变得阳光而充满活力,平易近人,而且整个人都亮堂堂的。
她知道他很爱杨迈迈,却不知道竟然爱得这么深沉。当一个人只有在你面前才是另一个真实的他时,那么恭喜你,你的真爱来临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不舒服。她不愿意称这种感觉为嫉妒,因为她不需要嫉妒。她爱的是何家讯。但是很奇怪,尽管她这么提醒自己,这层不舒服还是没有散去,横梗在心头。
“闫先生,关于……”高林显刚开口就被闫涛蔚打断了。
“出去说。”
顾歆舒注意到,因为他们的到来,杨迈迈豪爽不羁的吃相极不自然地收敛起来。她明白,闫涛蔚是为了不让他们打扰杨迈迈享用美食的兴致。
“闫先生,我听说方瑞正在进行相关人才的招聘。我投了简历,也很有诚意地拜访过负责招聘的李经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贵公司发放面试函的时候,我总是被遗漏。一次一次错过面试的时间。眼下只剩市场部主管的位子还空着,我想确认一下,这一次我是不是能够顺利参加面试?一出包厢,高林显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闫涛蔚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和威严,等他说完,轻哼一声,冷笑道:“这样的事情全由李经理负责,权力已经下放,怎么处理是他的事情。你来找我也是没有用的。”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高林显,眼睛一直冷冰冰、威胁意味浓重地瞪着顾歆舒。
高林显听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说。不过他的脸还是白了一白,有些畏缩地退后一步,不露痕迹地把顾歆舒的位置让出来。
“闫先生。”面对的又是原来那个闫涛蔚,顾歆舒立刻回过神来。她平缓的开口,声音也是温吞吞的。但就因为闫先生这三个字,她的声音听上去冰冷而充满距离感。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一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这样叫他。那个时候,他跟她还是相互蔑视、打算在对方身上博取利益的敌对身份。一年后的今天,她忽然又这样叫他,令他心里一阵恼火和不满。然而他为什么不满呢?当着高林显的面,当着迈迈的面,难道她能叫他闫涛蔚么?今天他们的关系,又有什么质的不同呢?
闫涛蔚哼了一声,调整好心绪,算是回应她。
“高先生既然已经做好了十足的把握,何妨让他一试?”顾歆舒淡淡开口。
闫涛蔚看着她的眼眸里迅速闪过一丝寒光。
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她莫不是忘了当日在泉亚高林显那是怎样羞辱她、怎样毫不留情甩了她一巴掌的?当初他在简历里见着了高林显的名字,想也不想就把他那份材料扔进垃圾箱。事后想起来,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高林显是因他闫涛蔚授意顾歆舒,通过他盗取商业机密而穷困潦倒,显得如此的愚笨和不忠。高林显既能背叛星联,背叛方瑞也并不难。这样的人他当然不会用。然而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惊讶的发现,摔掉高林显简历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高林显狠狠朝她脸上挥下去的那一巴掌。
没想到他这么在乎,这个女人却好像得了失心疯,竟然替高林显求情来了!好啊,既然别人都不在意了,他又何必枉做好人?
“我说过,这件事情由李经理负责。你们去找他比较合适。”闫涛蔚冷冷丢下一句,腔调难以察觉地软了一下,转身走进包厢。
高林显傻了眼,只当是吹了,不由得沮丧加焦急,立刻追上去。
顾歆舒一把拉住他,淡淡道:“你去找李经理吧,应该没问题了。”
高林显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犹犹豫豫地,又回头看看包厢。高林显也不是愚笨之人,怎奈他根本没有瞧出任何转机来,顾歆舒怎么就知道这事成了?
顾歆舒抛给他这一句,再不搭理他,一转身快步走出宫廷供。身后的包厢里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咳嗽声,娇嫩、急促,让人心疼。然后便有另一个温柔得醉人的声音款款而起:“傻丫头,又没人跟你抢。来,喝口水……慢点慢点……”顾歆舒脚下顿了顿,清凌凌的眸子掠过凛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