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日清晨她们匆匆分手,芳晴刚回到寓所,还没来得及梳洗,就接到中介的电话。有人出价了,她听罢心里砰的一跳,似有无数飞花自暮蔼沉沉的湖面上升起。那是钞票啊,万芳晴喜心翻倒,忙忙的收拾干净,这才拿了新房子的钥匙往外走。说到底,她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干那种签一份合同扔一把钥匙由得中介窜来窜去的事。为了抢时间,她难得的,少见的打了辆出租。赶到小区门口,这才发现店铺紧闭还未开门。清晨空气正好,芳晴顺着林荫慢慢向里走,路过花园入口处,一个男人喊了她一声:“芳晴。”
而她需要回过头慢慢的凝视很久方才能在心里惊喜的应一句:“方达生。”两年不见,老方比从前更稳重,更成熟,更富有中年男子的宽厚平和。在这个钟点,他只穿了件平常的T恤,裤子皱皱的,脸上有青青的胡子碴,手里一袋豆浆油条,是十足的居家男子的派头。不知是哪个女人能这样好命将他从热被窝里哄出来使唤成这等模样,万芳晴心里又涩又酸,脸上倒笑起来。这样温柔朴素的笑是从前老方最最喜欢的,两年之后依然如此。芳晴见他眼睛咪起来,嘴角弯弯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是在比照家里的那个黄脸婆吧,她任性的想,只觉得得一口闷气自胸腔里呼啸而出,“方大哥。”她喊了一声,脸上越发温柔了,一双眼睛似要滴出水来,只可惜皮肤略微发沉,这就是熬夜的恶果。熬成这样还什么都没有呢,她不由自主又羡又妒,眼神闪烁不定。落在老方眼里,或许就是伤怀的表示。
“你还是这样年轻。”他安慰她。而他已经老了,芳晴注意到老方颈上的皱纹和鼻头上浓重的油腻,一股体息,不甚和谐的自风中传来。芳晴点点头,做了个“你向左,我向右”的姿势。而老方显然没有领悟过来,他招呼芳晴道:“去我那里坐坐吧。我记得你也是买这个小区的,房子装好了吗?你父母过来没有?”
芳晴被老方的第一句震得说不出话,果真老成这样?她看见老方对自己笑,然后解释道:“不是我家,我最近在这里照顾一个病人,是位老爷子。呶,左边第二栋三单元201”他一边说一边指给芳晴看。远远的,果然有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正拼命向这边挥手张望,方达生三步并做两步的抢过去,手里的油条不紧不慢正好腻在芳晴衣角,这下子不去也不行了,她在老方一迭声的抱歉里前后脚走进屋子,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正咧着嘴冲他们笑。
“你媳妇,”老头含混不清的说:“你终于找到媳妇了,”他凑近了,对着芳晴噗噗的笑,“生得俊,生得真俊。光棍这么久,值。”
这一长串话,中间夹杂着老方的呵笑和乒乒乓乓的厨具撞击声。油条的渣子和豆浆的汁液,自老人残缺的牙齿间稀稀落落的顺着唇角向外渗,象一只破损的水管,而老方就坐在老人身侧,一遍一遍的擦拭。还不时的随声附和,象是对老人所提供的信息做一个证明:他还没有结婚,方达生依然单身。算年龄他应是三十五左右,事业有成,积蓄丰裕,人情练达,如果不算上他身边这个老人,那么,依老方现在的条件,很算得上是工薪阶层中的黄金级。更何况他们过去还有过一段情份,应该是本能吧,就象是在商场里很难抑制住对询价的渴望。芳晴用一只毛巾在衣角上虚晃一晃,双眼大大的,尽力做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老方。和所有老男人一样,老方表情讪讪的虚应一虚。和从前相比,他仿佛单纯天真了许多,那些世故的气息,在这个早晨,象桌布上浸润的豆浆印迹模糊的淡去。是什么让他变化?芳晴的眼睛越发锐利了,老方吃痛不过,拿了锅子起身,声音低低的说:“没找到合适的。”
这暧昧的一句,象是在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时间过去这么久,她没料到自己依然会耳根发红身子发软。这是什么呢?芳晴呆在阳台一角看花,心里说:她眷恋的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壮实,牢靠,正在客厅扑来扑去的忙。象电影里吱吱作响的胶片,让人不需转身就能听到下一句台词:亲爱的,这是钱,这是饭,这是衣服,这便是你的一生。
她笑起来。心里不知怎么,竟有妥贴的温暖。手机轻轻的响起,是中介打来的,芳晴道别离去,老方紧跟着送出。已不是两年前了,他身上有着成熟男子温暖熨服的气息。象阿拉丁自深海中捞起的那只神瓶,包容的是一个性灵的戾气乖张暴虐与孤苦无依。果然还是他么?芳晴掉过头来天真的问:“是你伯父?”
原来她还记得他父亲早已逝去,方达生摇摇头,象有什么是难以解释,但还是开口说道:“我参加了一个组织,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专门做义工的,照顾老人啊什么的,用业余时间。”
在这个年龄?不过,只要不是传销就好,更何况他用的还是业余时间。那么差的就只是份嫁妆了。芳晴于是笑着随口应道:“我约了中介卖房。”
“那房子不是你父母一齐凑钱买的吗?”
芳晴第一不记得自己是否曾这样说过,第二恨老方记性太好。她呵呵的干笑两声说:“我爸妈还是喜欢在老家,你晓得的,故土难离啊。”
“可省城医疗条件好,老人家,这个很重要的。”
她记得他以前不是这么八卦的人,而也正是他,在两年前对她下了“二选一”的命题,才直接导致了他们分手。
莫非他忘了,还是眼前这人本就是方达生的孪生兄弟。芳晴不作答,让老方自己去想。果然,还没到楼梯口,她就听见他隐含愧疚的说道:“从前的事,是我不好。”
“还说这些干什么呢?”她熟练的做了个诚恳黯然的表情,两道睫毛如在雨夜里挣扎的蝴蝶扑扇着跃跃欲试。而走廊里灯光昏暗,早起的人不时侧身从他们边上走过,隐隐的有人在喊。
“他姓罗。”方达生说。
她象是怔了一下,然后说:“你心真好。”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欣赏这样的好,女孩们嫌他罗嗦没朝气,女人们又生怕他做义工会拖累了一家子和乐安宁。都在计较,方达生用玩笑的语气接着说:“我也在计较,要改,要改。”
他语气中的谦卑完全不似常人,倒让芳晴的心不自觉的漏跳了一拍。已经不再是两年前了,她再不会天真到相信这世上真有所谓醍醐顿开圣人转世,都是普通人吧,和那些拥有高尚情操的人相比,她现在更愿意相信一个常人的情与欲,恶与悲。
“你还在那个医院吧,说来巧,我明天正好约了要去看牙齿。”
“当然在,”他颇为惊喜的点头说:“哪个医生?马,李,朱。找老朱吧,我替你约。手机号没变?”
芳晴侧身轻轻用牙齿咬着下唇,向不远处的中介挥挥手,脸红了一红,伸手摸出手机流利的拨打老方的号码。还好没变,象他这样的中年男子等闲是不会变的。而她有这份才华无非是日常工作训练的结果。关于这,她不想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他。
“这是我的新号码。”她对老方说。然后便不出所料收获到他脸上的惊喜。原来这才是调情,她羞怯的转身,快步跳开,留给老方的是一个单薄的纤弱的背影。走出一分钟,中介就笑嘻嘻迎上来:“万小姐,遇见熟人了么?”这是个新潮打扮的年轻女孩,比芳晴约摸小上三两岁,行事干练,说话利落:“房子卖了好啊,只要他有就行了,到时再添上你的名字。”
“这样行吗?”
“当然。”女孩子鬼祟的眨眨眼,芳晴晓得那意思,无非是看各人的手段吧。她们顺着小径深处向里走,空气清新绿意盎然,让人舒服得想忍不住低吟。在这个清晨,她所做的,与其说是完美的重逢,倒不如说是对于男女情事一次成功的实践。这是她人生中被缺失的一课,母亲。芳晴在心里哀哀的喊。如果她能早一点明白,那么今日的她应早已成家有子。那婚后的日子,定和八卦上所描述的一模一样:一个顽劣不堪的孩子,一个能挣钱的丈夫,一对儿父母,不管是他的,还是她的,定和他们死死纠缠在一起。而房子那么小,四五人生老病死没有一样不需要用钱。那些小小的快乐,渐次被生活磨挤到零,如果她能够完全放弃自我,忍下心来恪守传统妇德,日子倒没有什么过不下去。可时代变了,仟奇百怪的生活方式如万花筒般扑散在跌落在人脚下。
“为什么我要过那样的日子?”芳晴想。她收住脚,一栋楼正阴森的站在她面前。这就是将要耗尽她前半生所有财力的蜗居。似一个牢笼,更似一道铁锁。有那么一瞬,在金色的阳光下,她以为只要挣脱这便可以获得自由,那是她一个人的自由,不包括父母。在父母手上,是捏有芳晴命运的线,不管她如何假装视而不见,但只要他们轻轻的一拉,她就会感觉到致命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