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心听见王爷如此说话,惴惴不安地回答:“民女无知,生来就是乡农之家,怎么进得了王府享福?王爷的厚爱,民女心领了。”
平顺王爷叹气道:“你并非无福消受,只是……你心有芥蒂罢了。那么,你好好想想,若是念在我这片心意之上,随时到平顺王府里来。”
罗心点点头,眼望平顺王爷,昏暗的灯光下,他似乎显得更苍老。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太让人意外了,一时之间她怎么能答应呢?
窗外的夜色更浓,天更冷,罗心掠了一下鬓角的发丝,说:“王爷,天已不早,您好生歇息吧。民女告退。”
罗心回到自己的客房,心情起伏不定。平顺王爷是个奇怪的老人,但也是个让她心动的老人,从见面至今,她居然觉得他很亲切,像是有种面对至亲的亲人般的感觉。一夜辗转,终于睡去。
第二天晨起,罗心刚刚洗漱完毕,店小二就过来招呼说:“姑娘,隔壁房客有请,姑娘你要去一趟呢。”罗心应了,走入平顺王爷的客房里来,道了早安。
平顺王爷道:“我因事来此,若今日有果,就须回王府里去。今天咱们就共进早餐吧。”
罗心拘谨地说:“王爷厚爱了,民女感激不尽。”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会如此待你?”平顺王爷凄凉地笑笑,“因为,我在思念我的女儿。”
罗心当然明白王爷的心情。这个霍在彬兄弟怕得要死的王爷,如今没有一点架子,就像是很普通的一位老人一样,面对这样一位老人的小小要求,她怎么能忍心拒绝呢?
饭菜很快上来了。虽然是早餐,但因店家知道这里的客人不简单,于是挖空技艺做了许多的拿手菜。罗心吃着,觉得很温馨,“王爷,您是一个很亲切的人,罗心蒙您厚爱,实在是……”她说着,心里一阵激动,差点落下泪来。
“嗳,你别那么客气。”平顺王爷伸筷夹了一块酱香排骨到罗心碗里,缓缓地说,“吃吧,我老了,老人家不变得慈和一点是会遭人唾骂的。”说完,不由得轻轻一笑。
罗心道:“但别的王爷一定不是这样的。”
“也许吧。皇亲族人之间,明争暗斗,实在叫人厌了。”平顺王爷像是被勾起了心事,“我一生无欲无求,为人也不算好,年轻时候也不免有些盛气,唯一遗憾的,就是听信算命先生之言,将至亲的女儿放生外地。”说着,神色又黯然下来。
罗心只觉面前的平顺王爷,就像是一位满载风霜的老人。他对人没有“本王”的自称,大多以“我”代替,这证明了他的心境是多么地普通。其实平顺王爷早年也是以“本王”自称的——试想,哪一个王爷不是如此?
两人正在吃饭,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其时门并没有关,来人轻轻地叩响门边以示敬意。罗心抬起头,见是店小二。
店小二躬身道:“客官,外面有一位叫霍雄的官人来找。”他不叫平顺王爷为“王爷”,自是听从了平顺王爷的吩咐。
平顺王爷大喜,方待说“快请他进来”,霍雄已经大踏步地尾随店小二身后过来了,说:“霍雄叩见王爷大哥。”嘴上是如此说,身子却并未躬身,平顺王爷虽然好修养,也不由得冷“哼”一声。
罗心见这个霍雄,五十岁左右,浓眉大眼,腰身水桶般地高壮。有人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据江湖传言,霍雄可是例外,正是“四肢发达,头脑也发达”的那一类人。
“小二,你退下吧。”平顺王爷呼退小二,转向霍雄说:“你失约了。”
霍雄点点头,声音很粗大,“王爷,这‘七叶紫仙草’是天下奇珍,岂是说得就能得到的?小弟得到线报说在山东济南境内,发现有一棵,遂专程赶往,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已经被人先一步掘取了去。”
“是吗?”平顺王爷的眼睛带着狐疑,“是谁捷足先登了?”
“这个……并未查明。小弟与王爷您义结金兰,自然一心为王爷着想,差点将济南城追查个遍,怎奈丝毫也抓不着线索,所以只好赶回来禀报,不想还是让大哥久候了。”
“唉,”平顺王爷叹口气,“你努力了,那也就是了。现在不如就坐下来吃饭吧。”
“大哥,不用了,来日方长,小弟这就去查访仙草之事。”
平顺王爷神情默然,瞧了他半晌,说,“好,你退下去吧,继续查访。记住,‘七叶紫仙草’乃天下奇珍,免得引起江湖人士争夺,此事还是不要外传。”
霍雄应命而去,走到门口,瞥望罗心一眼,不再说话,大踏步走了。
房间里又剩下罗心与平顺王爷。平顺王爷望着霍雄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罗心讶然问:“王爷,您这是……”
平顺王爷回过神来,落寞地笑笑,说:“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寻找‘七叶紫仙草’,其实它是一味世间少有的奇药。”
“奇药?”罗心摇摇头,“民女没有听说过这一味药,它的功用有多大?”
平顺王爷目注罗心,“你不必再自称民女,见外了。”他轻轻地喘口气,咳嗽声又起,“这‘七叶紫仙草’,民间很少有人知晓,乃是百年前一位武林异人所发现,学武的人服用一棵可平增二十年功力,就是再大的内伤,服用一棵成年的‘七叶紫仙草’便可痊愈。我如今这身病,御医张秋衡张大医士诊断,说是一方面积郁成疾,另一方面,体内五脏全虚,并且经脉逐渐错乱,真正发作起来周身奇痒难忍奇痛难耐,真是一个怪病,须得‘七叶紫仙草’服用才好。”
罗心惊呼出声,问:“王爷,这病什么时候发作?”
“据张大御医诊断,再过半年左右便会发作。”平顺王爷回答。
罗心“哦”了一声,不由得为平顺王爷担起心来。平顺王爷瞧着罗心良久,摇摇头,“你不必为我担心,为官为奴,富贵贫贱,终须一死,只是我这生有一个最大的心愿,若再不能见到我的爱女,便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罗心说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是会垂怜的,王爷您可要多珍重,千万别灰了信心。”
“咳,如今,我倒希望霍雄没有骗我。”叹口气,又苦笑起来。
“骗你?王爷这是……”罗心不解。
“不瞒你说,‘七叶紫仙草’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想这霍雄,虽与我义结金兰,但他近年所为,颇令人不耻,依他性情,难保不将仙草据为己有呀。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是这仙草之事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夺取。”
罗心恍然大悟,想起民间传言,这霍雄仗着皇上撑腰,表面上为人礼仁,实则是个大大的坏人呢。罗心默然片刻,忽然道:“这‘七叶紫仙草’是什么模样,王爷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平顺王爷点头,“这仙草一共只有七片叶子,叶与茎相连之处坚韧异常,不容易脱落,全草大约三寸到五寸之间高矮,呈紫色,二十年一开花,花也是紫气莹然。整株要待开花之后才有用处,这就是成年仙草了。”
罗心仔细听完,牢牢记在以上。
平顺王爷说完,眼望天色,“这早餐过后,我也该回王府了。罗姑娘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呢?”
罗心忖思着,说:“王爷,罗心蒙您的不弃,很想去王府侍候王爷,但是……我毕竟是乡野之民,他日有缘,是会相见的。”罗心婉拒了,眼下她已决定了一件事,就是帮王爷去寻那“七叶紫仙草”——虽然这件事的成率微乎其微。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就似乎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了,所以她没有随王爷回去。
平顺王爷眼露失望,也不再强求,饭后就收拾行囊结帐出店,连罗心的店钱也一并付了。店掌柜的不敢收取,王爷做事素有原则,把眼一瞪,他吓得二话也不敢说了。
罗心送平顺王爷到客栈之外,依依惜别。王爷走后,罗心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突然间分别了一个至亲的亲人。这感觉让她不安。
罗心回到客栈,退了房,顺便向店小二问明山东济南的去向,当下就往济南方向而去。
出了北京城,天已向晚,罗心正打算寻找住家,冷不防瞥见身后有人跟踪而来,百忙里转身一看,见是霍雄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霍在彬的斜眼青年,另一个叫霍在文的刀削脸青年。
罗心心里感觉一凉一紧,知道对方尾随而来一定不怀好意,她急忙加快脚步,偏巧附近荒僻,行人稀少,不由得心下越发着急,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霍在彬大声喊道:“小姑娘,你等一等。”罗心不理,他又大叫:“你快给我停下来,美人儿,急的什么路!”
三两下功夫,霍在彬兄弟俩已经赶上来。罗心暗里叫苦,冷冷地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没干什么,小姑娘,跟你上来叙个旧。”霍在彬的斜眼更斜了。他痴望着罗心莹白娇嫩的脸蛋,恨不能在上面轻轻地留下几个印记。
“在客栈里头,平顺王爷那个老鬼就会扮威装严,今天到这儿,你小美人儿可是好运气喽。”霍在文的两道眼光尖刺一般直往罗心的骨头里钻,并且他还色迷迷地猛咽口水。
“你们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这是北京城附近,王法如天,小心你们的狗命!”罗心的声音仿佛很大,但是明显地色厉内荏。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霍在彬狰狞着面容,猛一拉罗心的手臂就往路边草丛里拖,罗心死命挣扎,怎奈那么单薄的一个女孩,哪里有那个力气挣出?
霍在文眼见兄长那么猴急,心里觉得不公平,就横里插手,将霍在彬拉过来,说:“大哥,每一回总是你先,这一回该轮到我了吧。”
霍在彬大声吼道:“放屁,这一回你想独占鳌头?你是小弟,哪有这个道理的!”
霍在文也大怒,破口大骂。霍在彬怒极,伸手就给了弟弟一个巴掌,霍在文吃痛,又恨又怒,不管什么兄长不兄长的,斜里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兄弟俩就在那里翻滚起来。
这时天色偏黑了,这里是城郊,路上早已没了行人。罗心觑准机会,跌跌撞撞地跑出老远,回过头来,霍家兄弟俩还在地上相互撕打呢,心里不禁暗呼侥幸。这兄弟两人,真的是猪狗不如!
罗心一路狂奔,也不知到了哪里。罗心终于停下脚步,眼见周围,是一条两山夹峙的小道,风声呼呼,她又冷又饿又怕,想起方才差点就要被人强暴,忍不住放声痛哭。
哭了一阵,罗心咬牙又站起身来,刚才外衣裳被霍在彬扯落两粒纽扣,所幸没有扯破。这时她用手紧了紧棉衣,还是觉得冷。她开始朝前走去。
天已经完全地黑下来。罗心好不容易走完那道山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哪里还有半户人家?她失望地坐倒地上。
周围静寂极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际像是一幕浓墨渲染的薄纸,整个的黑,整个的寂。她的腿软了,腰也酸了,身旁每一处土墩子、每一丛长草的暗影里,仿佛隐伏着窥视她的怪物;一阵风吹来,长及腰际的杂草瑟瑟地抖响,接着,草丛里忽的窜起一只山鼠。罗心尖叫出声,感觉这里或者那里,好像周围都躲着魑魅魍魉,这些魑魅魍魉就在身边窸窸窣窣随时随地要出动的样子。
她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这样的夜晚,整个的心腔就快要骇得飞走了。她的全身的汗毛,立刻也跟着寒冷的夜风,随着冷噤,随着颤栗,全部都竖了起来。
罗心外表冷淡,那只因为平日里庸俗的男人见得多了,她从骨子里轻蔑这些男人,所以才对他们表现冷漠。实则,她到底是个平凡的女人,胆子比一般的农家女还要小。
罗心无声地哭泣。这时她想起干爹干娘,又想起郭爷爷,郭爷爷慈祥的模样在眼前飘荡的时候,她看到郭爷爷的身后又飘来一个身佩长剑的英俊青年,那是个侠士呀,他会是谁呢?会是那个天下闻名的叫“李萧儒”的侠士么?
一阵脚步声传来,罗心恍惚的神志被惊醒,她的汗毛再一次倒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