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京城并无码头,北京城不远的通州码头,是运河的流经地,船只一般停泊在那里。若是站在紫禁城头,可以望见运河上的通州码头漕运船只千帆来去的景象。
定海号是一艘坚固宽广的四桅大船,船身玄黄色,除了一个大型的中舱,还有两排数十个偏舱室,整船结构轻便,既可行驶河道,亦可驰骋海疆。现在,它静静地停泊在通州码头上,跟其他的船混迹其间,并不引人耳目。船上有水手四十名,采用分舵的形式来定向,船首两舵,船尾三舵,首席掌舵的汉子是独目刘。独目刘只是一个外号。
独目刘并非天生独目,他航海数十年,经验颇丰,否则以一个独目人的劣势,何以当上首席掌舵?所谓的“首席掌舵”只是一个名衔,平时严加看管指导几个舵手的操作事宜,自在逍遥。
独目刘悠悠然巡视了五个舵手的情况,望望天色,感觉很满意,然后转向船长略略汇报,船长道:“老刘,大哥儿在正舱里头,今儿手下弟兄送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如今迷香未退,大哥儿正在想法子呢,听说你有迷香的解药,何不前去瞧瞧?”独目刘应声“是”,行去正舱,向一位满脸横肉的大汉恭礼毕,微一察看那女的,摇摇头道:“大哥,这是‘一日醉’迷香,无药可解,不过中香二十四小时之后便会失效,人亦会自行醒转。”那被称作大哥的人姓苏,名云鹤,闻言道:“哦,小丁送来此人,说是在大明京城的一条河流上用迷香擒到,可能跟‘七叶紫仙草’有关,我还料他不肯取出解药,原来竟是真的无药可解。罢,只得等上一等了。”
独目李道:“既然与‘七叶紫仙草’有关,大哥何不在他们身上搜上一搜?”苏云鹤摇头制止,说:“上面若是怪罪下来,咱们承担不起,须得好好照顾两人。”这帮人也真奇怪,擒住了人居然还以礼相待,委实令人不解。
正舱中,那被擒的人赫然是慕北和罗心。他们偎在舱面一角,衣裳整齐,显见得并未受到虐待。独目李定睛望向慕北,脸色忽然现出又恭敬又迷茫的神色,又望望苏云鹤,默不作声,退出舱门。他晓得有些事不该问。
船启航了,大船在运河行驶颇是费力,四十名水手分作两轮,一歇一做。这一带河面平静,不虞出事。独目刘漫不经心地摸出旱烟来燃着,细细地品。他吐出一口烟气,觉得满意极了,不是吗?万里碧空一望无际,空气清新,低视河面波浪微微,再过得了几天,到达黄海上的孤岛盘踞地,左美女右佳酿的,那真是回到了逍遥安乐窝。
独目刘也许太高兴了,忘了留意周遭可能发生的变故——船舷下面浮起一颗人头,正微微地接近。
一名刚刚替休的舵夫走过来,向独目刘打招呼。独目刘哈哈一笑,道:“小胡,累不?”小胡咧嘴一笑,满口粗话:“真他奶奶的,不累才是怪事!您老人家真是快活,只消眼睛瞅着嘴皮子动着,他娘的舵夫们就会照着您的吩咐去做。”独目刘得意地点点头,说:“要走到这一步谈何容易?想当年,我也是从水手、舵手一路走过来,如今算是略有所成了——小胡,你别长吁短叹的,都是自家的弟兄,过几天免不了又是夜夜销魂,想想看,任何苦楚不也值了么?”小胡“嘿”了一声:“对,刘老哥说得兄弟心痒痒的……哎呀!”一个不慎,陡觉脚下一紧,忽然就一头栽向水里去了。
独目刘并不吃惊,低低地道:“年青人,莫要得意忘形了,快快上来吧。”可是等了许久并没有人游上来,他不禁感到奇怪了,探头下望,碧蓝碧蓝的河水,哪有半个人影,心中一慌,刚想召来同伴相助,陡觉眼前一花,“砰”地一声胸部挨了一拳,摔倒地上说不出话来。
独目刘所处的地方在侧舱旁边,平时鲜少有人靠近。这边发生变帮并无人知。独目刘想爬身而起,喉咙一下子就被刚从水里跳上来的一个黄脸汉子扼住了。他吓得浑身直打哆嗦,用惊恐万状的眸子来望那人——只见他一身水淋淋,身上穿一套刚刚小胡穿着的舵夫服,脸色蜡黄病态恹恹,可是眸光却炯炯有神。
“老实点,千万别出声。”黄脸汉子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弹进独目刘的嘴里,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掌拍下,药丸顿时顺喉而下,吐也吐不出了。
黄脸汉子放开手,冷冷地向独目刘道:“你已经服用了我的独门毒药,世上除了我已经没有任何人会解。你还有半个月时间可活,若是听我行事,到时在下会奉上解药。”
独目刘激伶伶打一寒颤,讷讷地道:“侠士……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你得为刚才的事保密。现在我是你手下的舵夫了。”
独目刘为顾全自己性命,焉能不从?所幸船上人多,且时有变更,换一两个陌生面孔并不碍眼。船依然平稳地在河道上行驶。
过了两日,船入黄河,水流稍微湍急了点。这期间,慕北和罗心已经醒转,可是慕北浑身软绵绵,丝毫也不受力。他显然有些愤怒,又不便发作。罗心早知自己命运多桀,认了。她只是默默地缩在角落里,拿惴惴不安的眼神面对所有人。
意外的是,船上的人对慕北和罗心甚是礼貌,每日吃食都是佳肴,言语也无过分苛责轻佻,只晚上休息,罗心是一介女子,多有不便,总算苏云鹤天良未泯,为她分配了一间小小的侧舱当房。如此待遇,已不像是对待俘虏了。罗心甚是不解,慕北也没有多说什么。
苏云鹤暗中却是诚惶诚恐忐忑不安。这一日他悄悄地召来船长,商量着道:“奇怪,公子怎么仍是浑身乏力脸色气愤,咱们并未对他不住呀。”船长略一沉吟,说:“这个……会不会是小丁在擒人时做了手脚?”“他敢?”苏云鹤扬眉道:“哼哼,再给他几个胆子也是不敢的——公然忤逆主上,那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结局,谁有这个胆?”船长面色凝重地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咱小心一点就是。”
吃饭时间,罗心被允许到正舱与慕北同餐,伙夫送上酒菜,俱各退去。罗心不解地说:“奇怪,这些人不像是坏人,何以会……擒了我们来?”慕北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可理喻,唉,我身上的‘七叶紫仙草’奇药没了,显见得被人搜了去,这……这下怎好?”罗心黯然道:“……我们身落人手,却也……没有法子了。”
船在黄河行驶甚快,过不两日,已抵黄海入口。黄海在大明的东部海域,海水蓝中带碧,并不因名而异。海风比起内陆,更见大了,船上扬帆,其行如飞。
船依预定的航道行驶。苏云鹤站在船首,左边是定海号的船长,右边是小丁。小丁赫然就是擒捉罗心和慕北的那只小篷船的船夫。此际,苏云鹤的脸色是凝重多愁的,叹口气道:“小丁,公子的情况不妙。”小丁目中的神色闪烁,迅疾又回复自然,恭声道:“大哥所说,小弟不明白。”船长怒声说:“这要我们明说么?——公子浑身无力,显是受了药物控制,我问你,是不是你做的鬼?”小丁惶然道:“闵船长,小弟万胆也不敢如此忤逆!”闵船长哼道:
“但愿你真的没那个胆子!”
苏云鹤愁眉深锁,道:“闵兄弟不要苛责了,想是公子另受他人暗算也不一定,等回到归来岛再说吧。”正说着,两个水手手抚腹部,颤微微地从一个侧舱滚倒而出,浑身直打哆嗦在甲板上哀号。苏云鹤大惊,上前查看,那两人却身子一挺,死了。
举船大惊。苏云鹤进舱一看,见死者两人吃剩下的酒菜犹在,料想刚才这两人口馋贪杯,中毒而死。细一查验,果然如此。苏云鹤连同船长,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船上混有奸细!——幸亏伙房方面,为防意外,从来都是一帮信得过的厨子师傅打理,奸细寻不到空隙下手,转而求其次,零星下手来了。
定海号死了两名水手,各人惶惶。又过了半日,一名水手进入茅舱解手,许久不见出来,后到的人打开舱门一看,天哪,那个先到的仁兄,身上七孔八洞中了数十枚暗器,死状惨不忍睹。
这一来,苏云鹤等一干人面面相觑,人心自惶,谁都以为谁是奸细,谁都害怕自己是下一回攻击的目标。船行依然。这一日在水手休息室里,五个水手相互厮杀起来,苏云鹤赶到时,他们已陷入半昏迷状态,手舞脚动,不分敌我五个人混杀连连,至死方休。独目刘和小丁随后赶来,小丁沉痛地道:“苏大哥,他们……中了‘分神迷魂打’,这是一种极厉害的毒药……”船长转眼向他道:“你认得这毒药,真是高明,高明哪!”小丁不悦地道:“闵船长,你这话什么意思?”苏云鹤赶忙解围道:“现在敌我未分,大家莫要内里哄。”闵船长只是凭臆测胡言,并无确保,闻言随即闭口不语。
自此,船上四十名水手已死了八名,剩下三十二名;厨房的伙夫一个未少,舵夫十人也是分为两班轮值,均各安然。
罗心丝毫未受欺凌,慕北除了浑身绵软无力,别的也未受到苛待,后来苏云鹤放宽监管,允许两人出舱走动。罗心搀扶着慕北,站在船舷边远眺海面,今天的海风略大,天际不太晴朗,慕北叹口气,喃喃地说:“怕是天要起变了。”罗心低声道:“慕大哥,你……你的身子不碍事吗?”慕北点点头,低声回答:“不碍事,只可惜咱们身陷虎口,不但‘七叶紫仙草’灵药已失,连自由也没有了,今后前途茫茫,不知如何自处。”罗心道:“慕大哥,这些人是什么人?”慕北凝目望了一阵,微喟道:“不知道,显是某一帮会或者某一海岛上的人,不知捉我们来是为了什么?”
罗心心中疑虑,说道:“只是,我看他们不像是坏人——至少对我们还算不错,真是叫人不解呢。“慕北默不作声。罗心问道:“慕大哥,你不是有从岛上来的同伴么?他们会不会来救我们?”慕北微微摇头:“唉,他们哪里会知道我们已受制于人?就算知道,茫茫人海一无边际,却怎么救得?”两人都感默然。
慕北浑身乏力,那自是中了毒药之故。罗心自‘一日醉’迷药失效之后,身体并无异状。罗心扶着慕北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一阵难过,想到:“现在大概早已远离大明海域,怕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中原了。”慕北眼望远方,声调怪怪地道:“也不知是哪位小人,暗算于我,这毒忒也厉害,竟然逼之不出。唉,真是苦恼。”罗心知他心中难受,见他的脸上因为苦痛,已微微泌出冷汗,忙下意识地伸手轻轻为他擦拭,道:“慕大哥,如果累了就回舱歇息吧。”慕北一阵感动,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罗心脸红地抽回手,暗怪他失态,心里正在烦燥不安,眼角余光瞥向不远处,一位舵夫正在怔怔地望着这边出神儿呢——她连忙搀扶慕北进舱。
那位舵夫是个黄脸汉子,望着罗心的背影,久久方叹口气,神情郁郁地,就像天上越积越厚的云层,使人感到难受。
天上的云层愈来愈多,也愈来越黑,风更见大了。苏云鹤赶忙招呼众人加倍小心,闵船长急道:“快快,小三小四,上去将帆卸了!众位弟兄,眼见大风暴雨将至,大家留神待命,千万小心!”众人齐声应道:“属下听从苏大哥闵船长吩咐!”——原来那些水手舵夫们都是身挟技艺的武林人物所扮,声若洪钟。独目刘也自行吩咐手下的舵夫小心掌舵,对那位黄脸舵夫更是恭顺得异乎常情。
忽然之间,天际打起一声轰雷,大雨倾盆而下!转眼越下越大,风声呼呼,吹刮得众人脸上生疼。船虽大,但风雨太厉,虽然早已放下定心铊,然在大海中如何能定下船来?在昏黑天色之下,这艘船无异于沧海一粟,飘飘摇摇随波逐浪,已完全不受控制地不知会飘向何方。
大家正在惊慌失措之时,陡然响起两声惨呼,两个水手吃受不起风暴,竟被生生从甲板上刮落向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中。苏云鹤大骇叫道:“兄弟们稳住了,拼命要稳住,千万不能擅离岗位!”
船舱里头,只有罗心和慕北暂时相安无事,可是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蓦地,闵船长的声音大叫:“底舱进水了!小三小四,快下去看看!”过一会,又有水手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储备舱被人打开了,所有的食物和淡水全部落入海中!”
苏云鹤和闵船长又吃一惊,相继吼道:“谁?哪个王八糕子想落井下石同归于尽,他妈地滚出来!”——话未落,“轰隆”声响,整只船斜向半边,一侧舱室已经开始下沉!罗心和慕北惊呼出声,在风雨中显得是那么无助和惊心!
黄脸舵夫急如火燎,猛然向罗心立身的舱室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