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狂了,雨更虐了。定海号在波谲云诡之中,显得是那么无能为力,那么渺小,它的半边舱室已经倾斜下坠,却仍受不住风涛肆虐,依着风向疾飘。黄脸舵夫疾如电光一般,身子向舱室一闪,他的眼光已经瞥见罗心的惊骇的容颜——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轰”一声巨响,船上每个人都感到心胸将要裂开一般,身子在急速地被抛飞,被时空遗忘……然后才似感觉整个船身搁浅稳定下来。
是的,定海号已经不再随波逐流,它已在一座孤岛上搁浅下来了。黄脸舵夫终于在轰隆巨响声中,一把抱住罗心,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护卫着她,丝毫也不让她受到伤害——而他自己,浑身上下已在颠簸磕碰当中伤痕累累晕头转向,所幸习武之人身板子硬,并未伤及内腑。而慕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身中暗毒功力尽失,顿时竟被撞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黄脸舵夫抱起罗心,急忙出舱,三两个起落便登上岛岸。罗心急道:“慕大哥……快救救慕大哥!”黄脸汉子略一犹豫,转回头去,不一会将慕北也救上岛岸中来。
海上的季风天候出人意表,翻脸无情,阴晴转变也只是一眨眼间事。船上众人吃那一撞,已经多半被震力抛离失踪,剩下的人还不到十五个;幸存者登上岸时,天已晴朗,万里碧空一览无遗。
苏云鹤、闵船长,还有独目刘,身后跟前六个水手、二个舵手和三个厨房的伙夫,回目四望,岛上林木葱郁,早已不见了黄脸舵夫和慕北、罗心三人。苏云鹤叹道:“想不到,今番遇到如此风浪,差点全军覆没,唉,不知这是哪里?”闵船长举目一望,道:“依行程来算,这地方估计与我们的归来岛相距不远,只是四野茫茫,虽有指南仪,也不易辩明方向,咱们先找上公子再说。”苏云鹤道:“如何找?这岛不小,刚刚公子好像被一个黄脸舵夫救了去——咦,奇怪,那人怎会有那么高的身手?不像是我们的人呀。”独目刘想起自己身中毒丸,还没有向黄脸汉子拿到解药呢,过不了半个月便要死亡,忙道:“咱们努力找上一找吧,料他们也走不远。”
苏云鹤不同意,说:“目下大伙劫后余生,各各筋疲力尽,先找住处安歇吧。”独目刘不敢违拗,默然不语。当即众人在附近找到一处山洞,暂时安顿下来。苏云鹤环顾一下周围,不见了小丁,只以为他已在风暴中罹难,也未在意。
宿处已定,苏云鹤率同闵船长,分一半人留下来建造木排,另一半人分头去寻找慕北和罗心,只等人数凑齐便要启航,寻向摸索附近的“归来岛”。
苏云鹤道:“闵船长,你能确定我们的归来岛便在附近吗?”闵船长不太肯定地点头道:“八九不离十,只得碰碰运气了。目下饮食堪忧,多拖一天也是不行。”独目刘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中毒问题,忧急地道:“这……弟兄们能找到那个黄脸舵夫和慕北吗?”苏云鹤凝神道:“大家一定得找到,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慕北就是咱们的公子,唉,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了。”独目刘想问为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问出来。
当晚天黑之前,派出的人回报,没有见到慕北、罗心和黄脸汉子,各人心焦不安,第二天,独目刘自告奋勇,说一定要找到公子,当先出行,走不到半里地,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帆影点点,有三艘大帆船逐渐接近这座岛上,相继跳上岸来。独目刘定睛一看,那前头领路的人不正是小丁吗?他心中惊疑,忙隐身暗处细心观察。这些登岸的人共有五十人之多,小丁作为向导一路指点,领着众人几经转折,赫然寻到苏云鹤和闵船长的驻留地,霍地二话不说,所有人抽刀舞剑,毫不留情地杀进去,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苏云鹤等人全部杀死,居然个个都是武林高手!
独目刘隐藏暗处,惊得张目结舌,天哪,小丁原来才是定海号的奸细!只听小丁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禀副统领,那元朝皇室之后化名慕北,可能还在岛中,我们只要严加搜查,便可手到擒来了。”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点头道:“好,就依你!”
独目刘眼见对方三人一组,包抄向这里寻来,心里头一惊,骇得急忙悄悄逃去。
其实,这时候的慕北正在另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头发着高烧呢。罗心焦急不知所措,不停地用汗巾为他擦拭脸上被撞伤的血渍。慕北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喃喃地呓语:“云妹,云妹妹,为兄是真的喜欢你,你何以要跟姓李的在一块?”罗心听了,想道:“云妹是谁?这真是巧,竟跟我的那个义妹的名字擦边儿呢。”心中一动,连带想起李萧儒,眸中的愁苦便更深了。
这时候,黄脸汉子正在远处痴痴地望着罗心,可惜罗心并不留意。
罗心小心地为慕北裹伤,口中安慰道:“慕大哥,你的毒伤太重,又添了新伤,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说话了。”慕北口干舌燥,叫道:“水!水!”罗心一听,急声道:“水?慕大哥要喝水?——喂,恩人,求求你给我找一点水来好吗?我……要照顾慕大哥,抽不开身。”——这最后一句是向着黄脸汉子而说的。黄脸汉子愕了愕,想开口说话,见着她的焦急的眼神,心中一暗,依言转身去寻找水源。
黄脸汉子一边走,一边黯然神伤,想道:“看来,心妹竟是对那慕北用情不浅,怪不得她自京城脱险之后,便不再寻我见面,原来她的心中早已没了我这个人,想当初她气势汹汹撵我离开,唉,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孤岛寂寂,飞鸟小兽时隐时现,他只感周遭的景象仿佛就是人生的极大的讽刺。殊不知,罗心之对慕北,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恩心理,慕北曾救过她,她焉能不为恩人尽点道义上的帮助?个中情由,黄脸汉子却无法深入去理解了。
海岛四面临水,海水咸涩,淡水根本不易找寻得到。幸运的是,刚刚下过大暴雨,岛上的石凹处还残留有雨水,当下他取出随身的小刀,砍了一截翠竹,做了一个竹筒装好一筒水,循路走回。
罗心说声谢谢,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眼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当时也不在意,转而喂慕北喝水。黄脸汉子伴在身侧,低声说:“罗心姑娘,你饿了吗?”罗心的肚子早已饿了,又不便开口;他毫不犹豫地弹起身形,如飞而去。
罗心望着他的背影痴痴地出神……这背影多么熟悉!他的声音……啊,也多么地让人听了亲切熟稔——罗心愣住了,回想起刚才对上他的眼神,她的心里忽然感到温馨和幸福。这个男人——这个她最爱的男人,他终于来了,不辞万苦地赶来救她了!
罗心的泪水不自觉地落下来,想道:“你是李大哥,不会错的,你是李大哥!你想改容换貌不让我发觉,可是……你这是何苦呢?你忘了改变你的声音,而你的身形,你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如此熟悉地认得……我是认得你的!”
罗心想追上去,倒进李萧儒的怀里哭泣,将自己太多太多的苦楚倾吐……可是,她想起孙锦云,想起他与孙锦云的婚姻,心就凉了。“也许,李大哥不让我认出他,实是不想我再纠缠于他与云妹之间,我……该怎么办?罢了,就让他彻底地死心吧!”罗心咬咬牙想道。
实则,李萧儒改变容貌,一是为了便于行事,二是对罗心存有成见,不敢冒然相认。罗心自分手后从来也没有找过他——他不知这中间因着他与孙锦云的捕风捉影般的“感情”而致罗心不便相见——还以为罗心自入宫之后已不再视他为恋人了。而眼下,罗心对慕北的体贴不能不使他难堪,因之他反倒不好露出真实面目。
但是,他关心罗心是真的,他怕罗心肚子饿,就主动去打回两只野山鸡,剖膛洗净,擦亮刚刚晒干的火折子,架起烤架,燃起一堆火将山鸡横在架上烧烤。罗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中激动,脸上却不现出异状,问道:“恩人怎么称呼呢?”黄脸汉子道:“我姓李。”“李?”罗心的心中希望他会说出“李萧儒”三个字,希望他会主动地来认她,那么她就会不顾一切扑入他的怀里——可是她失望了,只听他又说:“是的,姓李,叫李诚。”
“你不是的。”罗心在心里说,没有说出口。也许李大哥顾忌着孙妹妹,不便再相认了。她芳心寸乱,接过他刚刚烤熟的山鸡腿,走到慕北身边,喂他吃下。慕北的神智还在模糊当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叫道:“云妹妹,为兄好想你。”罗心想抽回手,转首瞥了黄脸汉子一眼,便故意不抽回来,反伸出另一只手,探向慕北的额际,关切地道:“啊,慕大哥你,你烧得好厉害!——嗯,李诚大哥,你懂草药么?我……我的朋友烧得厉害,劳烦你寻些草药过来……”
李诚目注慕北,忽然说:“他不是好人。”罗心道:“不,他是好人,慕大哥他……救了我一命,他是好人。”李诚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吃力地道:“你信任他?”罗心咬咬牙,说:“是的,我相信他。”
李诚垂下头,好半晌才又抬起:“也罢,念在他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也不管什么蒙不蒙古的,就还一次恩吧。”他的心中骤然浮起慕容南和蒙面人的影子,口中不知不觉地就说出了这句话。罗心吃惊地道:“你……以前认得慕大哥?”“也许是的,如果他的面具揭下来的话。”他已看出慕北的异状,淡淡地道。
可是慕北身在病患之中,面具不能摘。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必须具有江湖人的道义风范,李诚不会做出背人耳目的事。罗心望了慕北的脸上一阵,她忽然笑了笑,笑得是那样的奇怪,却又故意道:“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有没有带着人皮面具,我想,他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李诚二话不说,掉头寻找草药去了。罗心低低地对着他远去背影说:“李大哥,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照顾自己的。”她转过头,凝视快要昏迷的慕北,平静地、喃喃说:“不管你是谁,至少对我还不错,我不能见死不救。”
天很晴,罗心的心一点也不晴朗。远处海水冲击沙滩的声音,声声入耳,扣人心弦;近处的林叶,被潮风轻吹,发出沙沙地轻响。 一时间,她想原谅李萧儒的不予相认——是的,一个有责任的男人,在有了另一个女人之后,他怎么可能再和原来的恋人有所瓜葛呢?——可是,她似乎又不想这么原谅他!
罗心心中矛盾地想着,泪水轻轻滑落。
“你哭了。”身后响起熟悉的令她心颤的声音。罗心回过头,见李诚已站在旁边,手上抓着一把草药,眸中充满柔情。
“我没有哭。谁哭了?”她不承认。
李诚默默地抬首别处,好久,才淡淡地说:“看来他是中了一种厉害的散功毒,这里是退烧祛毒的药,熬出水让他服下,我再运功助他逼毒,料想当无大碍了。”
罗心道:“谢谢你,我衷心地感谢你。”“不必了,你不是他。”李诚道。
罗心见他正眼也不瞧她,忽然大声地说:“我是他,他是我,这是一样的!你分什么成见?”李诚当场傻住。
罗心一把抢过药草,放进竹筒里面加水熬煮,喂慕北喝下。李诚愣愣地站在一边,罗心小心翼翼照顾慕北的情景,让他的心如同刀割一般地疼——他们原本说不上什么大的误会,便在这时,如果他开口喊一声心妹,如果他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一句他的心中只有她一个人,那么罗心立马就会倒入他的怀里。可是男人的自尊令他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环节。
慕北服完药,李诚果然很信用地将自己的双掌贴在他的背上,为他运功逼毒,足足有一顿饭功夫,才停下来,人已很累了。罗心扶慕北躺下,小心地为他拭去脸上的冷汗。李诚看在眼里,心中叹息一声,坐在一边调息。
罗心像要故意为难于他,说:“李诚大哥,你这法子有效么?他……慕大哥对我很重要,他不能死。”李诚冷冷地道:“他不会死,但是我要带你走,你跟在他身边不会有幸福——因为,他确实不是好人。”罗心气他始终不肯公然相见,冷笑道:“你是谁?你的家里肯定还有倚门盼郎的妻子吧?你凭什么带我走?”李诚不言语了。罗心又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不需要别人怜悯,不需要别人可怜,我要的只是完整的爱,一心一意的爱,这中间不能有另外任何一个人。他会给我。”这是赌气的话。而“他”自然指慕北。
慕北睡着了,如果他听到这话不知会有什么感觉?可是此时李诚已不能分辨罗心的言不由衷。“我不会将自己交托给任何人,除了你——李大哥,但是你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已不能够给我幸福了。”这是罗心真实的想法。
李诚的眼中泛出无尽的失望和气愤,想发作,又不便发作,低声道:“你饿了,刚才烤熟的山鸡肉你忘了吃,现在吃些吧。”说完,转过身,向远处的一棵巨树走去。他觉得很累,想靠在树干上好好地休息休息。而他的心已冷已乱,还能静心地休息吗?
蓦地,前面的树林子传来沙沙地草叶被物体拨动的声响。李诚警觉地抬起头,对面探出独目刘的惊恐万状的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