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心真死了吗?——其实,罗心并没有死。
事发仓猝,流言就如瘟疫一般,一波传过去了,另一波不知在何时何地衍生、漫延。京城永远是民众关注的地方,而罗心,从此在大家心里,这个上源村的美女,仅留下一缕香消玉殒后的喟叹。实则,罗心现在在哪里呢?
头好沉,好重。罗心已经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天在牢房里,她的头跌撞到墙壁上受到震荡,昏过去不短时间,所幸没有伤到脑骨。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她不知道,她的心思渐渐麻木了。“我的爹爹死了,爹爹说我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不会错的,爹爹身为王爷,他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原来他还认得郭苍明爷爷呢,难道郭爷爷就是王府里的那个逝去的老仆?”想着,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房间很豪华、宽敞,衣被幔帐都是崭新的,高档的绫罗绸缎,好像这是个新布置好的香闺。罗心诧异地转动水眸,身躯也微微地扭动了一下。一个三十多岁的仆妇立刻喜呼道:“醒了,醒了,小姐终于醒过来了!”罗心吃力地撑起身子,怀疑地问:“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仆妇没有回答,急匆匆地跑出闺房,不一会儿带着一位青年公子进来,那不正是夏光吗?罗心的脸不由自主地一沉。
“啊,你终于醒了!”夏光仿佛高兴极了,脸上色彩飞扬,“罗姑娘,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罗心警惕地瑟缩着身子,惊声问:“我昏睡了多久了?”
“喔,你晕睡了足足有一天一夜呢,真是好让人担心!”夏光想偎近身搀扶她,手伸出一半,望见罗心嗔疑的眼神,连忙又缩回手去,尴尬地笑笑,又说:“我……你是我求着爹爹把你弄到这里来的。”说到后半句话,才意识到言词有点溜嘴,不禁感到不安。
“你,你想干什么?”罗心惊叫道。她的担忧的眼神瞥到夏光那张痴情的脸庞,忍不住将一股不安和疑虑的情绪暂时压下。这时一位奴婢送过来一碗莲子羹,罗心低头谢过,心神不属地吃着,低低地、不安地道:“夏……公子,你为什么要把我……呃,带到这里来?”
“嗳,我还能干什么?我是真心对你好的。皇上的气大着呢,”夏光叹口气,说:“我是求着爹爹,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保命,然后秘密送回来的。这里是我的家,从此也就是你的家了。”
“什么?我的家?”罗心忽然咬牙切齿提高嗓门,急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到这鬼地方来?你放我走!放我走!”她劈手摔掉手里的莲子羹,匆匆跳下床,就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室外。夏光一只手拉住她,她便一步也迈不动步子了。“你快放开我!”罗心怒声叫,“我不要在这里,不要!”说着话,樱口在夏光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下,终于迫得他松开手——她也终于可以走出门外去。
“你给我回去!”门外,夏旷添瞪着眼,伫立在罗心面前,嗓门像是放鞭炮。
罗心骇栗地颤抖了一下身子,心想要糟,感觉衣襟被夏旷添宽大苍老的手轻轻一提,她的整个身子就被提离地面,往原先的屋内走去,摔在床上。“你给我听好了,是我夏家救了你,你别不知好歹,这一走出夏府,你的命九成九会报销!”丢下话,夏旷添瞪了儿子一眼,似在怪他没出息,掉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光一个不留神,手臂吃了罗心一咬,痛彻心肺。他想发怒又怒不出来,可怜兮兮地垂下头,直到父亲去了,才面对罗心,轻声说:“ 罗姑娘,,你听我说,你不能不顾一切地出去将军府,因为……那样你会没命,马上会没命!”
“你不要唬我。”罗心意似不信,“我还要再见我爹爹一面,他的后事……”心一酸,罗心的泪水不争气地落下来了,“——再说,我是皇上的侄女了,难道就见不得人了吗?”
“正因为你是皇上的侄女,所以你不能再抛头露脸活现世。这关系到皇上的颜面问题,他必须避免让天下人耻笑。”夏光解释道,“立妃大典的事轰动全国,皇上只有将错就错,本来……是要将你和王爷当作忤逆分子问斩的,怎奈皇上毕竟有些良心,又经不住我爹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才决定让你流落民间永不再进京。现在的罗心已经死了,因为皇上下旨要我爹找个替死鬼送上断头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真的罗心秘密送出京城自生自灭。可是我……始终放心不下你,就求我爹爹让你藏进家里,这可是欺君大罪,罗姑娘你这一现世大家都要遭殃,所以你不能出去。”
罗心怔怔地出神,心想:“这就糟了,这姓夏的一家也不是好东西,怕是一辈子要把我软禁了,但他们有什么意图呢,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就说:“你们留我下来是为了什么?夏公子希望你凭心回答。”夏光脸一红,嗫嚅地说:“不瞒罗姑娘你,我……我十分喜欢你。”罗心冷笑道:“所以你就强迫我留在尊府做夏家的媳妇了?”夏光低下头道:“这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夏家门高权大,也不至于……辱没了你——再说了,我的真心难道你看不出?”罗心恨恨地道:“我才不稀罕!”不由分说将夏光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门。夏光站在厢房外不远,脸上神色不定,咬牙喃喃道:“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我夏光偏不信邪,一定要让你心甘情愿屈服在我的柔情蜜意之下!”小声嘀咕完,走去父亲的书房,父子俩闭门磋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罗心将自己蒙在房里,心里越想越糟。据说这夏旷添为人不是十分可恶,京城上下,霍雄算是奸滑之辈,不过做事也不是相当滑头,一代枭雄的样子,真如雷霆霹雳,上瞒皇帝下欺百姓,擒贼排异直刀直剑,真亏他在皇宫一直声望不坠,相较之下,夏旷添倒显得性格内敛含蓄,但骨子里是什么人又有谁能知道?如果罗心不答应做夏家的“秘密儿媳妇”,那么他们会不会杀她灭口——要知道,若违了皇命将罗心窝藏在京城夏家之事泄露,那皇帝是不会甘休的。
这跟暗中遣送罗心远离京城又不一样。试想已有人为她替死,真正的“罗心”已死,谁还会相信一个普通民女在民间走动,而这人就是皇帝的侄女、差点成为贵妃娘娘的美人儿?但若将罗心留在京城附近,稍一走动便会暴露皇帝的“不合常伦”的过往。夏家为什么甘冒这么大风险,难道仅仅是要她作夏家的儿媳妇?——可能是的,她又想,这会不会是皇上授意的,一来不让她孤身流落外地以弥补他内心的惭愧,二来只要看稳了她不出夏府,就可掩人耳目。这么说来或许皇上真的存些良心。罗心胡思乱想,心湖一刻也不曾平静。晚餐自有侍女送饭过来,是十分丰盛的上宾菜,罗心寡味地吃着,过不了一会就要侍女收走。她实在吃不下。
她挪动双腿,稍伸懒腰活动一下手脚,推门想走出门外,一个侍女迎上来,问:“小姐要出去走走吗?”罗心点点头,让侍女退开。奇怪的是,侍女居然很听话地退得远远的。
罗心沿着走廊漫步,她不笨,清楚自己暂时无论如何是走不脱夏府的控制的,只等过几天事情松缓了再作打算。她信步来到后花园,入目一片初春的绿意,啊,这时候“朴风庐”里一定山花烂漫了,李大哥坐在门前望着满山遍野的山花出着神儿,还有不远处的瀑布声隐隐,他们一伙儿在那里捉鱼玩水,小天一口气捉上来两条大大的“血鳗”……想着想着,平顺王爷的容貌浮上心头,是义父——哦不,是爹爹。爹爹徐徐出现在她面前,满头满脸都是血,她大骇失色,真想上前去抱住爹爹痛哭,身子猛地被地上的花盆绊了一下,险些儿摔倒。她才回过神来,知道刚刚一不小心心神恍惚,灵魂儿差点离了窍。
花盆被她绊倒,响声很大,但没有人闻声过来。罗心想:“大概他们偷偷地躲在远处监视着我,或者侍女们都吃饭去了。”他越过花园,来到夏旷添的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之所以知道这是夏旷添的书房,是日间她问侍女而得知的,当时侍女从罗心的厢房手指这里,罗心这时候到达,当然认得出。她听到里面有人在谈话,正是夏旷添和夏光父子俩,声音忧心忡忡,而似乎相当真诚。她性格良善内敛,容易信人,这时凑巧赶上对方谈话,自然认作是无意中撞见的事。
只听夏旷添叹口气道:“日间为父对罗姑娘是凶了点,但为父是不得以而为之呀,是为了罗姑娘的安危着想,你不能怪为父。”夏光道:“爹爹,罗姑娘身遭不测,我们真该好好地帮一帮她,昔日平顺王爷待人不错,我们不看僧面看佛面,须真心对罗姑娘好。爹爹能够跟孩儿一样的想法,孩儿真是很高兴。爹爹,我……我对罗姑娘的感情是真心的,无奈罗姑娘好像对李萧儒情有独钟,孩儿该怎么办好?”夏旷添沉吟片刻,毅然道:“这个无妨,光儿你不知道,李萧儒从松云道长处已经夺得武林秘笈‘玄云正气录’,一身旧伤尽愈,这段日子方家的女儿那个化名叫孙锦云的,不是片刻不离李身吗?江湖消息传出,两个人早在年底之前便结为夫妇了,这姓李的独有所爱,哪里还敢回来找罗姑娘?光儿,事不可勉强,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目前罗姑娘遭逢变故,我们夏家五代忠良,切切不可做出落井下石的勾当,好好地待她吧,为父将视如亲女,若你俩他日有缘结为夫妇,为父自然高兴,若是无缘相偕白首,却万万不可强迫。”夏光点头黯然道:“孩儿谨听父亲教诲,必不妨碍罗姑娘终生幸福。”
罗心依在门边,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番话说得活灵活现,又与现实相对吻合,说到伤心处,两人又禁不住叹息连连,不由得罗心不信。她真是又惊又痛,又感到安慰。惊痛的是,李大哥居然已先一步成家立室了,其爱人居然是孙锦云义妹,孙妹妹一腔爱意付给李大哥,这我早该知道的,李大哥肯与云妹永结连理,怕是对我这个苦命的女子失望极了,可是李大哥,当初我那样待你是多么的身不由己!你可知我的心一直在抽痛,在想你?她怔怔地落下泪来。安慰的是,李大哥的伤势已愈,从此不受筋脉错乱之苦,我该高兴才对;这次逢得夏家救助得以不死,想不到他们会是好人呢,我真是错怪他们了。
屋内两人顿了一下话音,夏旷添又叹口气说:“为今之计,不可让罗姑娘离开府去,万一出府落入人眼,即将是大难临头。皇上定然不会原谅为父擅自收养罗姑娘,更不会大发慈悲放过罗姑娘了。想当日,皇上命为父进入死囚牢里,找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囚犯,先毁其脸容冒充罗姑娘,再连夜押往午门外宣斩,为的是明修栈道掩人耳目。唉,可怜罗姑娘小小年纪,一身经历让人痛惜呀!”夏光安慰道:“爹爹,孩儿必会好好对待罗姑娘,让罗姑娘有留府如归的感觉。只是,罗姑娘的身上还有余毒未除,这可怎么办?”夏旷添听了,久久不语,似在沉思,然后又道:“这个……为父正在想办法,据张秋衡御医说,目前能够做为药引子根除罗姑娘身上毒素的,只有‘七叶紫仙草’或者‘千年何首乌’了,为父有一位朋友远在天山,早年曾得着一棵千年何首乌,不知如今可有剩余?——光儿别失望,为父尽早派人前去天山求取,不日定有结果。近来边关蒙人猖獗,皇上拟定过几日御驾亲征,为父必随同征战沙场,府上的事孩儿你要多多费心了,好好照顾罗姑娘,她是一个可怜的好姑娘。”
罗心听到后来,感动得泪流满面。为免双方难堪,她悄悄地循来路踅回厢房,想来想去,忧喜参半。真是想不到,李大哥这么早就成家了,唉,当初又是我的不是,我再也不能去找他了,只愿他能与云妹妹百年偕好,而今我大难之后又遇贵人,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这条命,是大家舍命相救得来的,这可苦了那个为我替死的女子,她定然很美丽,红颜为我逝世,我真是感到难过,难道美丽的女人都要遭天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