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复行行,不一日,一行四人回转“朴风庐”,李萧儒在师父的坟旁择一处好地将罗心的骨灰坛埋了,立了碑,回想往昔,恍若有凌寒面世的凄凄感。孙锦云和小月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气氛在回忆里惆怅,而今天人永隔,总让人感觉死去的人如一团云雾占据在生人的心畔,又仿佛觉得死去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去,或者只是老天爷不经意开出的一个恶作剧的玩笑,而大家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思想上希望是这样,但是事实总究是事实。孙锦云再也忍受不住面对坟冢的那种窒息之感,转过身来到“新风居”,原以为可以不去想象不去回忆,然则始一踏进“新风居”的大门,依稀仿佛之间感觉罗姐姐就住在里面,并未曾离开一般。她叹口气,颦蹙柳眉坐下来,过去罗姐姐在厨房做着鱼汤的情景历历在目,哦,还有小天,那时候小天不是蹲在她面前帮着杀鱼吗?小天、小天!她觉得他仿佛就是自己的亲人——虽则这种“仿佛”让人不知所以然——现在他到哪儿去了,过的好不好?
正在思忖间,慕容南走进来。孙锦云心里不顺畅,气道:“你这人,都回到济南了,还不回家吗?跟着我们瞎七糟八乱撞对你没有好处,也不像个男人。”慕容南脸色发红,讷讷地说:“愚兄……愚兄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不必要了,”孙锦云道,“明天我就要离开山东。”慕容南期期艾艾,又似很希望地道:“愚兄能……能跟你一块儿去吗?”孙锦云大声说:“不能!”——说是这样说,心里不免感到一丝歉然,这慕容公子虽说胆小怕事,但他的一腔真情委实让人感动,怎奈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孙锦云只能暗暗地为他叹息。
慕容南低下头,半晌,抬起头咬牙道:“那么,李公子也要跟你一道去?”孙锦云为使他死心,斩钉截铁地说:“是的,我要跟李大哥一起离开山东,因为……因为我爱他。”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如蚊蝇。慕容南愕了愕,终于大声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她爱的是罗姑娘,不是你!”孙锦云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比他还要大:“我爱他怎么啦?李大哥爱谁那是他的事!我的事你管得着?你给我滚,给我滚!”
慕容南怔怔地看着孙锦云,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真实的心意,最后他失望了,眼角浮起一抹失落悲愤的恨意,转身踉跄着渐渐离去。孙锦云目视他的背影,心内忽然感到一丝丝愁怅和惭愧。“别了,慕容大哥,我只是将你视为大哥呀!”她在心里说。
李萧儒已经站在“新风居”门口不远,显然刚才的对话已被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的神色更凝重。孙锦云羞红了脸,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想起方才的话,只觉怪难为情的,心里犹在“噗噗”地跳。
翌日凌晨,小月坚持要留下来陪伴罗心坟边,李萧儒和孙锦云取道去浙江杭州。小月是一介丫头,即使真碰到朝廷锦衣卫,也绝不会有人识得她,李萧儒留下几锭银子和一叠银票做为她的日常开支所用,孙锦云说了日后联络之法,挥泪作别。
杭州西湖位于浙江杭州市,苏堤和白堤将湖面分成里湖、外湖、岳湖、西里湖和小南湖五部分。湖四面环山,西面有龙井山、理安山、烟霞岭、大慈山等等,北面有灵隐山、仙姑山、栖霞岭等等,山不是很高,但峰奇石秀,林泉幽美,南北高峰遥相对峙,气壮人心。上坳村是一个小村庄,坐落在大慈山之旁,而幽云山庄则在上坳村不远处与村口相对,这座山庄是早年孙运德为防后患而暗中谋划的一处隐居所在,即使现在,孙运德一死,府中只有孙夫人和孙锦云,另外还有一个忠实的老仆晁叔、两名亲信侍女,别无他人——在外人眼中,这一家子只是一位发迹的员外携眷迁居于此,哪里想得到是在隐居避难?
孙锦云偕同李萧儒回到幽云山庄,已是半月后的下午。孙夫人听说女儿回来,喜得眉开眼笑,连眼瞧李萧儒的脸色,也仿佛是一副要做“泰水丈母娘”的样子,老仆晁叔更认为这位年轻英俊的相公是未来的“方家准女婿”呢,待他也就格外用心。李萧儒心中雪亮,只想稍作停留及早抽身,又知道孙夫人母女俩一时半会不可能让他远走,他也就暂时住下来。
初春时节,南国的天候大地回暖。尤其在杭州,春来踏青的妙处是很让人心动的。在回家的第二日,孙锦云便想带李大哥玩遍杭州城,又恐他伤势未曾痊愈,只好延期。实则经过半月调养,李萧儒的新旧创伤都已痊愈了。
时值明成祖朱棣当道,边疆时有蒙古鞑子作孽骚扰,新年方过,边关告急,皇帝大怒之下,决定亲征沙场以驱除蒙古残余部队。消息传出,举国又进入备战状态。李萧儒听到这个消息,知道霍雄全力留守皇城任重道远,遂思量着以国家为重,暂时延缓追讨前仇。
这一日,孙锦云再也耐不住,兴致勃勃地拉着李萧儒的手来到西湖。阳春三月的西子湖,苏白两堤草长莺飞桃柳夹岸;而今是正月末,春意盎然私毫不减三月:两边是水波潋滟游船如鲫,远处是山色空濛青黛含翠,入目所及一片惬意。身边有孙锦云伴着,他不免感到遗憾和难过,这位小妹绝不能取代罗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想到:“我这一生怕是永远也走不出心妹无形中为我预留的浓浓记忆里了,唉,若是心妹能长伴身侧,我一定洗手江湖做一个清贫的村夫。”想归想,罗心还能再出现在他面前吗?
到西湖游玩,少不了要喝一盅“西湖龙井香”。正宗龙井茶产在本地龙井山,味道出绝,一年出产量不过几十斤,杭州的官老爷例订将近一半,另一半一两银子一两茶叶,说来让贫苦人家咋舌吃惊。江浙出售的龙井,白狮峰的算好,其他产自东阳、义乌等地,冒充龙井而已。李萧儒正因为“西湖龙井香”,而要专程上一趟龙井山。
龙井山孙锦云还是第一次来,两人并肩而走,见有一座小庙,庙门前的古松下,一位江湖豪客坐在石凳上品茗。李萧儒上前一看,见这人长相威猛,气势磅礴,心里正在吃惊,对方已先打起招呼:“老弟台,萍水相逢,何不坐下来一起品茗?”李萧儒点点头,叫庙祝送来正宗龙井,三人围坐品茗。李萧儒问起这豪客称呼,大吃一惊,原来这人正是黑道魁首廖尚勇,一身内外功炉火纯青。廖尚勇目注李萧儒,道:“老弟台,我认得你,你姓李,姓李的年轻高手不多,能够独闯皇宫的人更是绝无仅有。”李萧儒暗暗惊异,表面上不动声色:“想来,廖老哥是专程摸着我的门路来的了?”廖尚勇点头道:“是的,我今天跟你谈谈,希望你莫要插手牛大磊的事。”李萧儒摇首淡淡道:“牛大哥是我的生死之交,廖老哥你说呢,我能不管?——廖老哥与牛大哥有仇?”廖尚勇道:“不是,我是为黑龙潭的田鹰而来,田鹰与牛大磊素有仇怨,现在牛大磊公然宣称与田鹰势不两立,李老弟难道一无所闻?”
李萧儒在来杭州之前,小翠姐跟牛大哥坚持要潜留京城,只待李萧儒送孙锦云回幽云山庄之后再上京汇合。这以后的事他自是不知,想不到廖尚勇会为田鹰找上门来。他心思转动,端起茶盏,倒了一杯茶,廖尚勇也动手倒了一杯,两人的杯碰在一起,久久不曾分开,渐渐地,杯中的热气越来越浓,再后来,廖尚勇的手不住地微微地抖,两只茶杯似乎胶结在一起了,蓦地两人同声喝道:“干!”两杯茶作势一礼,就各自倒入口中,廖尚勇随手丢下杯子,扬长而去。
孙锦云只待廖尚勇走远,才放下心中一块石头,道:“大哥,你们刚才比拼内力,他输了吗?”李萧儒点点头,神色凝重道:“我也是险胜,这人不可轻视,希望他不要与牛大哥为难才好,否则可真是棘手了。不过听说他为人孤傲,做事虽然狠辣绝情,却不会向妇孺下手,不失为一条汉子。”发生了这不大不小的事,茶也没心情去品了,李萧儒叫来庙祝,付了茶资,另外又奉送了香火钱。庙祝喜出望外,道:“施主真是好善心,何不入庙拜会一下菩萨?”李萧儒正要说话,孙锦云已喜滋滋地拉起他的手向庙里跑,一边说道:“大哥,我们进去许个愿吧。”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小尼姑。小尼姑望着孙锦云和李萧儒,会意地一笑,说道:“施主这是要求灵签来的吗?”孙锦云点点头:“是的,我们要来许个愿。”李萧儒眼望庙里的那几尊佛像,有一半是女菩萨,有一个还手托小婴儿仪态万方。他正在觉得奇怪,那年轻女尼又道:“我们这里是百试百灵的菩萨庙,施主贤夫妇问心虔诚,保管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孙锦云脸一红,啐道:“你说什么呀?”尼姑讶异道:“我们这里是送子娘娘庙,凡是年轻夫妻欲早生贵子者,莫不前来跪拜,可灵得很!”孙锦云红颊潮涨,弄了个面红耳赤,李萧儒哈哈一笑,当先走出庙外。孙锦云又羞又急,心中又有点遗憾,跟随在李萧儒后面而出。
天已正午,孙锦云还想到栖霞岭拜会岳武穆墓,李萧儒对这位北宋爱国名将由衷崇敬,便改道向栖霞岭。及至回到幽云山庄吃过饭,已是天色昏黑,李萧儒因廖尚勇的出现,想及早离开以引走这黑道魁首,便要面见孙夫人告别。孙锦云以为李大哥要向母亲问安,也没留意,自个儿洗漱去了。
孙夫人在厢房里,这和蔼的老人家,眼神儿定定地凝望着李萧儒,掩不住喜爱和赞赏,轻轻地道:“儒儿你来幽云山庄已经有几天了,过的惯么?”平日里孙夫人这么叫他,他并不感到意外,回答道:“伯母,还过得惯。”孙夫人的瞳孔渐渐地扩散,似在回忆,叹口气说:“当初哪,伯母第一次见你,那时你才这么大——”她用手比划着说,“那时节正值你家逢剧变,一个小孩子多可怜,你又偷偷地想跑离你师傅,身上没有钱吃饭,我们就在那情景下相遇了……”李萧儒顿觉一股孺慕的感觉涌上心头,道:“那时我才六岁,什么也不懂,伯母还带我到济南尊府让我留宿,只是那晚上我偷偷地溜走了。”孙夫人笑道:“是呀,你多固执呢!唉,那时候我不知多为你担心。”李萧儒窘然道:“都是侄儿不好,害伯母担心了。”一扯起往昔回忆,他只有暂时将告辞的话压下不说。
孙夫人又叹口气,“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人不可一辈子活在仇恨当中,你一直想着要为父母复仇雪冤吗?”李萧儒点头。孙夫人神色黯然道:“其实,我们方家与朝廷的仇恨也不小,我只希望你们年轻人好好地活着,就足以告慰先人了。噢,儒儿,你觉得云儿怎么样?”李萧儒不假思索回答:“云妹是个好女孩,以前呢,或许有点偏执脾气,现在可好多了,善解人意又关心别人,是个好女孩。”孙夫人心中慰藉,肃然道:“那么,伯母将云儿许配给你如何?”
李萧儒不虞有此一说,怔然之下犹豫了,道:“伯母……我,我怕是不配。”孙夫人道:“罗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的心思伯母哪会不知道?你难道要一辈子为罗姑娘守节?孩子,你别固执了,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你们合得来,很登对,这就足够了。”李萧儒不能再回避了——他的心里也没有要娶孙锦云的意思,急道:“伯母,不瞒您说,侄儿现在来见您,本是……本是来告别的。云妹才貌双全,会有好男子相配的。我觉得慕容公子就不错呢。”
孙夫人定定地凝视他,像要望进他的心里去,说:“孩子,云儿一向眼高于顶,她这一生看中的只有你一个男子,难道你不知道?唉,你不要让伯母难过失望,儒儿,你好好想想吧,再给伯母答复好吗?”李萧儒回看孙夫人和蔼可亲的面容,感觉到殷殷地盼望和深情,不忍马上拒绝,就说:“那么,伯母容侄儿想想。”
李萧儒别过孙夫人,回到自己的寝室,想来想去坐立难安。半夜时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罗心的脸容,心中伤感,想道:“心妹的死有些疑团,我得进京查查去。就算心妹真死了,我也不能在她尸骨未寒之时成立家室。”想定了心,匆匆收拾行囊,留下一封告别信,一个人摸黑出了幽云山庄,走向茫茫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