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萧儒身陷重围里,像一尊山神。山神是高大的、狠厉的;如今他的身躯,在在地让人觉得深深可怖。可是他受伤的创口,血仍在不停地流淌,这对他是极不利的。忖时度势,他必须早作打算。
他知道,不到万一时候,霍雄是不轻易抖露神功的,这类人他接触的多了,手下爪牙众多,多死几个少死几个无关痛痒。他也知道,霍雄从前夺得的第一棵“七叶紫仙草”想必已经熬炼完成,很可能已被他服用,这种阴险小人,多半会藏拙隐实,以作必要时的雷霆出击。
李萧儒不能再等了,剑光疾闪,分取近旁的两个爪牙。想当然,这次围袭的人多半是朝廷锦衣卫,庸手在头两遭的搏杀中已向阎王殿磕头报到去了,剩下的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李萧儒的剑刚出,那两人急忙合力举刀封格,力道居然不弱。暗夜里,蓦然间听到一声娇叱:“暗青子,打!”一条窈窕的黑影窜飞而至,双手以满天花雨的巧势打出两把暗器分袭四周,同一时间,一名锦衣卫展动身形欺近,利剑毫不留情地掼入她的胸腹。
“住手!快住手!”霍雄定睛看清人来,失声骇然大叫。李萧儒更是吃惊激动,这不顾性命来救他的人不正是霍小玉吗?百忙里,抱起受伤的霍小玉从惊愕的人围中突纵而去,转眼消失无踪。
李萧儒一路急纵,感觉怀中的霍小玉的身躯越来越冷,他的心也越凉,越惭愧。多好的一位姑娘,多傻的一位姑娘!他默默地在心中叫着,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可是,霍小玉的脸色更趋苍白,气息已经微弱奄奄,“快放下我……李大哥……”霍小玉终于低低的叫出。
“我要找大夫,找大夫!”来到一片树林,李萧儒匆匆放下霍小玉,就要出林,被霍小玉一只纤手拉住了,“没用的……大哥,我……救不了了,那一剑……好深……”
李萧儒望着嘴角不断汩汩冒血的这位少女,内心的感愧真是无以形容。“我真该死!小玉,你……你这是何苦?”叹口气,他的眼眶潮湿了。
一剑穿胸,大罗金仙恐怕也救不活了。李萧儒连遭大变,心神一再受挫,难过得只想找一处地方好好地大哭一场,整个心腔仿佛压着一块万钧重铅,又沉又重。“你这个傻姑娘!”他哽声说,“何苦呢?何苦呢?大哥我不值啊……”
“这不是……值与不值的问题……谁叫我……爱上你……这个冤家……”霍小玉断断续续地说,声音越来越弱,“爱一个人……是没道理说的……”
李萧儒紧紧地将她抱住,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两人的血和泪混合在一起。即将的生离死别像是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在心中割着,剐着,血也在心底一滴一滴地流失。霍小玉痛楚地蹙着柳眉,难忍的痉挛感引导着死神的手掠过她的脸庞,她定定地注视着李萧儒,忽然凄凄地、欣慰地笑了。这笑却更让人感到难过,只听她又说道:“李大哥……我……我好高兴……想不到,你会……会为我流泪……”
“你这傻丫头,不要说了!”李萧儒岔口说,“你……小玉,我很难过。”
“大哥……帮我一个忙……好吗?”霍小玉哑着声,终于问。
“好,你说,你说,大哥都答应你。”李萧儒虽与霍家不共戴天,但霍小玉的痴情为他,教他好生感动,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为她做些事情以资补偿。
“我爹……呃,我刚刚探到……皇上已经……已知道我爹爹……独吞‘七叶紫仙草’……和……和私自调动……锦衣卫出城……的事……夏将军……明里与我爹是同事……实是暗中……暗中监视……我求你……不要……与我爹为难……”
“这……”李萧儒犹豫了,嗫嚅着说:“我……我李家满门惨案……”
“……大哥,我知道……这不可能……皇上天性多疑……从不留根……我只希望……你能放过我……的两个哥哥……如果碰到……哥哥有难……你要帮……帮他们……让霍家……留……留香火……”
“好,大哥答应你!”李萧儒坚定地应承,说:“以后,我不与你哥哥为敌,如果碰到他们有难,我尽量帮他们。”想起霍在彬、霍在文兄弟,李萧儒的恨意不大,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李家灭门惨案,都系霍雄造谣生事,与儿子关联不大。
“谢谢……”霍小玉垂下头,终于永久地闭上眼睛。李萧儒紧紧地抱住这个可怜的少女,泪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天公不作美,这善良的女孩竟然间接死在了父亲手中,虽是锦衣卫误伤,怎能不让人感到愤慨和难过?
现在,李萧儒真是难过极了。这是傍晚时分,北京城郊的一个偏僻的小酒家。刚刚忍痛埋葬了霍小玉的尸身,李萧儒身心俱疲,受伤处虽已包扎妥当,但稍一走动就会痛彻心肺。实则,他的心更痛,而今他只能借酒浇愁,却是愁更愁。
酒店老板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汉,看他喝得快要醉了,忍不住劝道:“客官,您身上有伤,酒不要喝太多了,不如到后面客房歇歇吧。”李萧儒不依,继续喝,继续灌酒,只希望马上用酒精将自己麻痹,这样他就不用拼命去想,去思考,去怀念逝去的人了,这时就算仇人碰面,一个手指头要了他的命他也不去在乎了——有时,人死不是一种解脱吗?他真想追随罗心而去!终于,他醉了。
店家叹口气,好心地将他搀扶进酒店后面的小客房。客房不大,简陋而粗俗,他倒在床上,手中紧抱住罗心的骨灰坛,将坛子依在脸上不停地一阵摩擦,喃喃道:“心妹,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罗心当然不能听到他说话。但是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话了:“李大哥,你不要难过了好吗?我也要哭了!”——是孙锦云的声音,她刚刚从门外走进来,眼眶湿润,说“快要哭”,其实早已哭了。
孙锦云身后跟着小月。王爷和小姐平时待她甚好,他们不幸罹难,作为丫鬟的她难过得哭了好几回。她本是个孤儿,从小被平顺王爷收养,这时茫无亲戚,到何处安身?正巧遇见进京找寻李萧儒的孙锦云,两人见面一番详谈,均不胜唏嘘。无巧不巧,这一日两人沿着李萧儒可能出没处找来这里,居然被找着了。可是李萧儒已经情绪失控,手中抱着骨灰坛,喃喃自语不已。当即为他的伤口重新包扎清洗,所幸都是皮外伤,敷好上等金创药,不虞感染恶化,但也够让她们心痛的了。又安慰了他好一会,让他自行休息。酒意上涌,李萧儒也确实累了,不知不觉地睡去。孙锦云跟小月陪坐在一边,愁眉深锁。
好久,孙锦云才说道:“小月,王府想是回不了了,你打算怎么安顿自己?”小月摇摇头,茫然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想陪在小姐坟前,她会太寂寞的,我要守着坟陪伴小姐。”孙锦云颦眉说:“这不行,你还很年轻,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未来,怎么好陪在罗姐姐的坟前?”小月哽咽地道:“可是,我是个孤儿,除了王府,大门都很少出过,不知该去哪里,再说,小姐对我很好,我真的决定陪小姐几年。”孙锦云拗不过,终于说道:“那就这样吧,我们先将罗姐姐的骨灰安置好,你留下来陪着她,却不能跟我们一道,这会害了你。”小月不解:“为什么?”“唉,你还不知道呀?我最近才了解家世,我本来不姓孙,是姓方的,先祖就是方孝儒,现在的皇帝,做梦都想要斩草除根呢,你跟着我们没有好处的。”小月道:“那你现在是姓孙呢,还是用原来的名姓?”孙锦云轻轻道:“还是叫孙锦云吧,我们对外面说,都是说姓孙的,这样方便些。”小月点点头:“我就先陪在小姐的坟前,有空的时候就去找你。”
孙锦云道:“你这小妮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哪里找我们?——好了,我告诉你,你想去的话,就到杭州西湖的上坳村,那里有一座幽云山庄,就找得到我们了。这是我们新的隐居地,可别跟别人说。”这时李萧儒醒过来了,轻悄悄下床,接口道:“这么个地方,千秘万秘,你居然随便告诉人,小心麻烦了!”孙锦云道:“我是相信小月嘛。咦,大哥,你现在不发酒疯啦?”李萧儒脸一红,道:“我发什么酒疯,你别瞎说。”孙锦云想要放松一下气氛,就用手肘儿轻轻碰一下小月,低笑道:“小月姐姐都看到了,大哥你还赖?”这下李萧儒不好意思接口了,小月却急急地说:“孙小姐你别折煞我了,我只是一个丫鬟,哪配您这么叫姐姐?”孙锦云嘟起嘴:“你呀,真是妄自菲薄,有谁天生就是做丫头的?大家不都是一个人嘛!”
李萧儒听她们说,叹口气,想起罗心,又悲从中来。他问小月:“你知道罗姑娘确切的遇难原因吗?”小月被问起,泪珠儿禁不住又出现了,“那是……是狗皇帝造的孽,听张大娘说,原来小姐正是王爷的亲生女儿,王爷知道这个事实之后急急地赶去皇宫阻止皇上立妃,皇上死要面子赖不认帐,故意逼迫王爷自杀,又强加一个罪名在小姐身上,好让小姐死去,外人自然就不会怀疑他有违常伦的行为了。只是可怜了王爷和小姐,他们都是好人啊!”李萧儒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狗皇帝,居然错上加错,妄想用暴力来封锁自己的罪过,我不会饶他的!”孙锦云附和说:“不错,他真是狡猾,随便地下旨逼杀了姐姐和王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试想有谁会无情地杀害自己的侄女?这一招真狠,轻易地为自己的面子挣了个满头彩!”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呢?古往今来,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江湖枭雄,凡是能成大事者,莫不心黑手辣果决处事,绝不拖泥带水。碰到这种人,弱小者也只好夹着尾巴自认倒霉了。
李萧儒心思电转,不再言语。其实对于罗心之死,他心内不无怀疑,其一为何要选在深夜行刑?其二尸首已被毁容,很难看清是罗心本人,其三在心里,他觉得皇上若真这么狠绝杀害亲侄女,那未免太没有人性了,内心里他当然不希望皇上下此毒手。当然,这些念头只在他心中疾快地闪过,还构不成有说服力的疑点,他也就没往问题的深处想去,无论怎么说,狗皇帝若死要面子,十有八九会这么做。
孙锦云问起李萧儒的受伤经过,心里真是担忧心疼,怪他私自进京,想骂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低低地皱着柳眉,关心的程度溢于言表。她本要让他在客店里歇上一两天,李萧儒不赞同,认为身在危境,越早走越好。当下在小酒店稍作停留,连同小月,三人便一起上道回泰山“朴风庐”,孙夫人已先一步赶回杭州,此次他们回“朴风庐”,李萧儒本拟拜望一下师傅和松云道长的坟冢,并将罗心的骨灰寻一处好风水葬了,然后再打点一下行囊,送孙锦云回西湖幽云山庄。此后茫茫江湖,他李萧儒亦该孤身仗剑快意恩仇了。
三人正行间,迎面遇上慕容南。孙锦云“咦”了一声,不由得骂道:“你这个胆小鬼,那次临阵脱逃做了缩头乌龟,现在你还有脸来见我?”慕容南发窘道:“云妹妹,都是愚兄不好,害你们受苦了,但是我一介书生又能怎么样?听说伯父和众位英雄在那场撕杀中都逝去了,愚兄真是好难过。”孙锦云想起父亲,悲从中来,怒道:“我才懒得理你!”说完就顾自走前。慕容南跟屁虫一般尾随其后。李萧儒看得摇摇头,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淡淡地道:“慕容兄好情痴,最近到哪儿踏青去了?——哦,书生们郊游兴浓,我是知道的。咱们走吧。”孙锦云作势拉起李萧儒的手,大声说:“大哥别去理他,我们走。”
慕容南的脸色变了变,不敢开口,小月看了他一眼,说:“慕容公子,你还要跟着我们吗?”慕容南点头道:“跟,当然要跟,愚兄实在放心不下云妹妹,不跟着怎么能保护她?”
孙锦云“嗤”地一声冷笑:“别把话说得太满,风大了小心闪了舌头!你别让我们烦心就不错了!老实告诉你,我们孙家现在正是朝廷通缉犯,你害怕了吗?”
慕容南果然害怕了,颤抖着身子,骇然道:“咱秀才遇到兵,那……那可莫说理,云妹妹,愚兄我真是悚然而惊,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这可如何办?”嘴上是这样说,脚步已经明白表示他要跟着孙锦云一路,孙锦云无奈,只回一记冷笑作罢。李萧儒默默凝望慕容南的脸色,似要看清他的“悚然而惊”的真实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