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家庄如豆的灯火渐渐隐在他们身后,巨兽一般沉沦在夜空中,独轮车的吱呀声和蝗虫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令人产生烦躁的情绪。这种情绪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来才好。这时,在冯氏怀中的妮子哭叫起来,那个声音叫一个响亮,令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娘,老妹的嗓门真大!”跟在独轮车后面的老四对冯氏说。
冯氏赶紧解下头上的头巾,盖在女儿的脸上,生怕有哪只不知好歹的蝗虫落下来,钻进妮子的嘴里。她把女儿盖好后,这才如释重负的说:“是啊!你老妹从生下来也没叫过这么大声,看来咱们一家能活下去。”
冯氏说完想到那个早上溺死的男孩儿,不免有些伤心,悠悠的对丈夫说:“谁曾想咱们会走?早知道这样不溺死那个多好?咱家就七个孩子了,人家说七个孩子好,七狼八虎。”
孟昭禄的前身背着一块犁铧,后背搭着一口铁锅,为了怕跌倒,这两个家伙碰到一起撞破,各自把它们用稻草帘子裹着,谁也看不清它们的模样。
“什么七狼八虎?说的好听,没有粮食,都得饿死!”孟昭禄恨恨的。他在心里想着家中留下的那两头猪,明天白天,它们将在族长的主持下,被抬进祠堂,砍下头颅,贡献孟家列祖列宗。然后自己这一支,将被做上标记,就此从孟家庄彻底消失了。好在自己还给祖宗留下一点供享,给乡亲们留下一点肉吃,也算对这起祖先和这块土地了。
想到这里,孟昭禄扯起嗓子,痛快的大喊一声:“走他娘滴x,人挪活,树挪死,管它什么祖宗规矩,王爷皇帝?”
孟昭禄带领着妻儿们在野径上荒走了一夜,独轮车“吱呀”了一夜,蝗虫也跟着“沙沙”了一夜。直到天明时分,他们才来到了莱州通往蓬莱的官道上。但见灰尘蔽日,人声嘈杂。道上满是人,或推车,或担担,鸭群一样缓缓向前流动。
“俺的娘!咋这么多人?”冯氏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有些惊慌的问自己丈夫。
孟昭禄叹口气,不无悲凉的说:“还不是被老天爷逼的?山东待不下去了,四虎子,你过来。”
“干啥?爹。”老四听他爹喊他,乖乖地走了过来。
孟昭禄从车上解下一根麻绳,扔给二儿子宪栋,说:“把四虎子绑了。”
四虎子不明就里,惊惶的大叫:“爹,俺又没做啥错事儿,绑俺干啥?”
冯氏和几个孩子也被孟昭禄的举动所吓住,都用不解的目光望着孟昭禄。孟昭禄沉着声说:“你们没看到这道上满是人么?别让这虎玩意儿走丢了,再不好,他也是俺的儿啊!”
大家顿时明白了孟昭禄的意图,于是孟宪栋拿起绳子,奔老四宪宝走来。老四还要躲闪,被老二劈手一个老鹰捉鸡,老老实实地抓住,搭双肩,拢二臂,捆个结结实实,然后再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猪蹄扣,捆在了自己腰上。
“咱们在这吃口饭,记住了,上了官道,一个盯着一个,都给俺看紧了。”孟昭禄声音严厉的叮嘱着自己的家人。然后从背上摘下犁铧和铁锅,小心的放在地上。他的肩膀上,立即现出两道深深的勒痕。他不由自主的将手伸进衣服里去摸,举在眼前一看,指尖上满是血迹。不消说,定是那绑锅和犁铧的绳子磨破了肩膀,渗出来的。
丈夫的举动被冯氏看在眼里,她从独轮车上下来,将怀里的妮子交给了大儿子。自己来到丈夫跟前,撩开了丈夫的衣服,看到那一片模糊的血肉,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刚要说什么,孟昭禄对着她轻声说:“没事儿,别让孩子们看见。”
冯氏捂着嘴点点头,说:“俺不坐车了,把东西放在车上吧!俺跟着你们走,能行的。”
孟昭禄虎起脸,说:“那怎么行?你昨天刚生完孩子,俺没事儿,你在车上,还能看着东西,咱家那点家底,可都在车上了。”
孟昭禄说完,来到车边,掀开遮在车一侧的破布,从一个口袋里抓出几把炒熟的小米,一把一把的分给孩子们,叮嘱他们:“转过身吃去。”然后他转过老四的身子,坐在车边,喂老四一口,自己吃一口。
这些炒米是他们一家唯一的一点粮食,昨天中午做出逃荒的决定以后,孟昭禄就为这一路上吃的东西发愁。这里离辽东上千里路,中间还隔着一道海峡,要想跨越过去,到达对面,起码得六七天,这一家大小七张嘴,自己家就缸里那些米,如果在家,兑点野菜煮粥还能吃个把月,可是这路上怎么煮?他琢磨着用它蒸成菜团子,转念一想,这么大热的天,菜团子放上一天就得坏,干脆不如将它炒了,做成炒米更加安全。于是就让老三将米炒了,装进袋子里。老三三岁那年得过天花,差点死了。好了以后,留下一脸的坑坑洼洼,但是这个孩子比较其他孩子来说,特别的心灵手巧。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让他看上一遍,他就能按着它的原样给做出来。所以孟昭禄常把家里的细碎活计交给他,每次他完成的都非常出色。这次炒米,他果然又完成的非常好,不仅把米炒得金黄,还在米中加了盐和葱花,使炒米具有了特殊的香气,给这凄惨的逃亡之路,增加了那么一点点的温馨。
“爹!真好吃!再给俺抓一把。”老四吃完孟昭禄喂的一把炒米后,觉得没饱,张嘴还要。却被孟昭禄一句话给怼了回去。
“你个饿死鬼!好吃就往没了吃?还活不活了?没有了。”孟昭禄说着,把自己手心里仅剩下的一点塞到老四嘴里,老四又“咯嘣咯嘣”地香嚼起来。他的小脸上,洋溢着小小的得意和满足。这时老三孟宪堂不知从什么地方拎过来一罐子清水,倒出一碗,恭敬的举向孟昭禄,说:“爹,您喝水!”
孟昭禄接过水碗,用感激的眼神看了看老三,斥责老四说:“快吃!喝点水就不饿了,啥时候你要是赶上你三哥一半,就不用俺和你娘操心了,你个虎货。”
老四也不管他爹说啥,咽下嘴里的炒米就喝水,将满满的一大海碗水喝了个精光,然后打了个饱嗝,一股清水从他一侧的嘴角漾了出来。他满足的说:“爹,俺真饱了。”那股清水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在他赤光的肚皮上留下一道水痕,直到他的裤头上,才消失,在那里晕出一片桃花大小的湿痕。
一家人在清水的关怀支持与帮助下,一个个精神饱满。孟昭禄背起了犁铧,孟宪珍推起独轮车,孟宪栋牵着孟宪宝,孟宪堂背起孟宪臣,冯氏抱着妮子走上官道,汇入了逃亡大军。天空里,愁云惨淡,但是乌央了一夜的蝗虫声却突然变得稀少了,偶尔有那么几只飞过头顶,却是那么的惊慌失措。
孟昭禄的担忧没有错,他们一家人一踏上官道,立即就像一碗水泼进了大海,眼前没有了田野,树木,只有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和数不清个数的人。他们的眼睛被一片流动的灰黑所充斥,鼻孔被各种味道所掩盖。有男人汗液的酸臭,女人不涂脂粉的骚腥,大葱的辛辣,黄豆酱的腐朽,更有灰尘与泥土的腥臭。他们的耳孔,也被各种声音所填满,老人的咳嗽,婴儿的啼哭,男人的怒骂,女人的呼唤,间或传来毛驴的叫声,分外的响亮,在嘈杂的人海中,有几分醍醐灌顶般的清凉。
面对着这样庞大的人流,趴在孟宪堂背上的老疙瘩孟宪臣第一个哭出声来,小声的对孟宪堂说:“三哥,我怕!”
孟宪堂扭过他的麻脸,用他眼角的余光努力地看看他的老弟,笑着说:“怕啥?都是人,再说,有爹娘,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呢!”
孟宪臣点点头,但还是不敢抬头,将一个剃成桃子型的小脑袋伏在他三哥的背上,偷偷地用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珠打量着周围的人。
不要说孟宪臣这样年龄的孩子,就连冯氏也感觉到有几分紧张和羞涩。平时她在庄子里,除了周围的几家邻居,彼此来往,串串借借,她连祠堂都没有去过。现在她暴露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之下,就感觉有很多虫子在脸上爬。火辣辣的,浑身不自在。她将头埋在胸前,勾着头,一味地用目光盯着自己怀里的妮子。
孟宪珍神情肃穆的推着车,一丝不苟。倒是老二孟宪栋有些亢奋,他有意无意地拉开衣襟,露出插在腰间的尖刀和弹弓,牵着老四,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四处溜,并试探着要和周围的人交流,只是暂时还没有寻找到对象。
孟昭禄的心里还是有几分底气的。他知道,虽然目前的环境很复杂,保不准会有歹人兴风作浪,但是就凭自己和这几个竖桩桩的儿子,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所以尽管他有些看不惯自己二儿子的做派,那份张扬,也没有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毕竟这里不是孟家庄,有族规可讲。
孟宪栋的眼珠子把周围看了个遍,也没有发现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就牵着孟宪宝向头里挤。孟昭禄此时突然感知到了什么一样,心头一热,大声对孟宪栋喊:“老二,别光顾你自己,还有你大哥!”
孟宪栋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目光中带有赞许和期冀,他的心也开始热了起来。在孟家庄的时候,父亲看着他们几个兄弟,就像看着圈里的猪一样严格,不许他们干这,不许他们干那,甚至睡觉打呼噜都会被他踢醒。他感觉那样的日子就像坐牢,即使他没有坐过。现在他们离开了孟家庄,父亲还在这一刻理解支持了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开始浑身热血沸腾,汹涌澎湃起来。他大声的回答父亲:“爹,你放心吧!俺会看好老四的。”
由于周围的人声太嘈杂,父子俩的对话显然驴唇不对马嘴,但是彼此的心灵还是相通的。孟宪栋牵着孟宪宝向前拱,孟昭禄看着他们兄弟的背影,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孟宪栋的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在周围的人脸上搜寻,抿裆黑裤裹着裤脚,母亲冯氏做给他的敞口夹鞋,鞋帮上绣着一只展翅飞翔的蝴蝶,灵动而真实。白洋布做成的马甲敞着,露出疙疙瘩瘩的胸肌。小伙子长得虽然有些干瘦,但是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精明洒脱。
“二哥,二哥,你走这么快干啥?拽死俺了!”跟在孟宪栋身后的孟宪宝,跟不上哥哥的步伐,发出愤怒的抗议。
孟宪宝虽然很小,但是很有力量。他一挣扎,孟宪栋就无法前行,无奈,孟宪栋只好停下身来,凑到四弟的身边,小声的对他说:“老四,听二哥的话,二哥给你找个嫂子回来。”
老四一听,立马来了精神,瞪大眼睛说:“能找到么?给三哥也找一个。”
孟宪栋拿眼睛看看老四,用手捏捏自己尖尖的下巴,然后把手抱在胸前,用审问的口气问老四:“说,为什么是老三,不是老大?老大可都二十了。”
老四扯着嗓子说:“三哥好,俺得意三哥,老大抠门儿,还总欺负俺。”
听到这里,孟宪栋“喷”的乐了,俯下身子,柔声细语地问老四:“二哥俺对你咋样?”
老四转过脸去,不客气的说:“你也不咋的,就知道自己玩,不带俺。”
孟宪栋听了“哈哈”大笑,说:“四虎子,你是真虎,不过二哥俺就喜欢你这样的,将来等你长大了,二哥给你说媳妇,还有老三,老五,妮子,都包在俺身上了。”
老四的脸上这才露出笑模样,对孟宪栋说:“俺才不要媳妇呢!像咱爹,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了咱娘,还有咱们,俺才不那么傻,有好吃的,俺一个人吃。”
孟宪栋没有再说什么,本来么?自己这个弟弟就比别人缺根弦,什么样的话都能从他嘴里冒出来,否则人们也不会叫他四虎子了。他将一只胳膊搭在老四的肩上,由拖变成了搂,放慢了脚步,然后在人群中搜寻。
人群潮水一样向前奔涌。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目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渴望,所以脚步很急,却很细碎,仿佛是经过险滩的激流,速度像似很快,激荡着热情,洋溢着力量,但是并没有比平时快出多少。
“你娘个眼瞎?踩俺的脚后跟。”
“哎呦!俺的腿!”
由于是流动,必然会产生摩擦和撞击,因此各种不和谐的声音充斥着人流。好在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有打架的力气还不如多走几步路,更能接近新生,安全的活下来。所以尽管心头压着火气,还是尽量不使它爆发,引出更多的祸端,失去了逃生的意义。
“娘,娘。”一个走失的男孩子在人流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孟宪栋停下了脚步,开始在人群中寻找这个恐惧的声音。
“二哥,你干啥?”孟宪宝直愣愣地问。
“你没听见?有人喊娘。”孟宪栋仄着耳朵,一边倾听,一边埋怨自己的弟弟。
“管他嘞?又不是喊咱娘。”孟宪宝说的茫然且有些麻木。和他同样表情的,还有人流,喧嚣奔腾。一如溪水流淌过礁石,云朵流淌过山峰,丝毫没有一分的眷恋。
“放屁,没有娘,他那么小怎么活?”孟宪栋骂了自己弟弟一句,刚要动身去寻找,流动的人群却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人群开始出现质问和骚动。一个个将脖子伸出的老长,受惊的大雁一样整齐的向前方张望。
“富贵儿!富贵儿!”一个年轻女子焦急的喊声与刚才喊娘的声音交集起来。孟宪栋心里一热,一行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用胳膊抹抹眼睛,却被汗水蛰得两眼火辣辣的疼痛,泪流不止。
“二哥,那孩子找到他娘了。”孟宪宝环顾着四周,笑呵呵的对孟宪栋说。
孟宪栋点点头,将他的四弟又往怀里搂了搂,同样将目光向队伍的前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