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能够阻挡这样宏大人流前进力量的，固然不会是普通人。
在逃亡队伍的首端，一队东洋士兵驾着马车，拉着大炮，从对面走来。这是一支股小部队，大部队此刻已经从威海扑向烟台，进攻驻扎在这里的德军。炮火在烟台的上空弥漫，而这股小部队只是日军的左翼，来牵制蓬莱、莱州这两个县的德国势力，防止其从侧翼救援，影响主战场。如今驻扎在蓬莱的德军已经被他们彻底消灭，大炮的口部尚带有余温，还氤氲着一股硝烟的味道。下一个目标就是就是莱州，却未曾想到在官道上与一群流民相遇。
刚开始，日军是有些紧张的，以为这是从莱州方向赶来救援的德军，直到他们的长官从望远镜里看到这是一伙衣衫褴褛，叟妪相携的中国老百姓时，才从脸上现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放心大胆地迎面走来。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顾忌，有的说笑，有的一边吃着从蓬莱店铺里抢来的德州扒鸡，一边喝着兰陵老酒。
逃亡的队伍当然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东洋人，而且是手里拿着武器荷枪实弹的东洋人。以前他们只是在莱州城里的株式会社，偶尔看到东洋人。男的穿着木屐，女的后背上背个枕头，见到中国人就会“哈衣哈衣”的叫，“哇啦哇啦”的捧上他们生产的东洋花布，劝你购买。像这样穿戴严整，拖着重型武器的东洋人他们还是第一次遇见。他们哪里知道？就在他们不堪蝗虫侵扰的世界另一端，法兰西已经向德国宣战，一场影响全球的人类深重灾难的战争即将打响。东洋人，只是这场战争的一只豺狼，目的是瓜分德国在他们家乡上的利益。
官道虽然很宽阔，但是日军已经在地面上排成了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前方，与流民们的头部基本压成水平线，仿佛像一张张大嘴，随时可以把流民们变成灰尘，肆无忌惮的吞咽下去。日本兵们坐在大炮上，吃着扒鸡，喝着烧酒，嬉笑着望着流民们，似乎在等待着流民们做出反应。
流民们并不认识这种车载的大炮，更不知道它可以杀人夺魂，还以为这是东洋人生产的什么新奇玩意儿，跟株式会社里洋锹洋镐一样，不过就是个生产工具，他们所忌惮的，是背在他们后背上的枪，那可是要命的家伙。只要手指一勾，就是牛马，也会应声倒下。不过这里毕竟不是东洋，这些人到这里来，只是租用我们中国人的土地而已。所以在流民们微微乱颤的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主角意识，在傲然挺立的大炮面前，竟然没有慌乱，而是用沉默在与东洋人对抗，试图用庞大的阵容和主人公的意志将对方压垮，逼迫他们给自己让出一条路，哪怕是窄窄的，仅容一人通过，他们也会压缩阵型，井水不犯河水的流淌过去。
见流民们的脸上带有对抗观念，这支部队的指挥官福田从心里泛起一丝轻蔑。本来在这场战争发动前夕，他们的上司为了达到迅速解决德军的目的，严令自己的手下，只许进攻德军，不许对挑衅中国人，以防止激起中国人的反抗，影响战局，打乱日本代德国取代山东利益的计划。但是流民们的桀骜不驯激怒了福田，他的刀脸上现出一丝阴险的微笑，他用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中国流民。用戴着白色尼龙手套的爪子在一尊大炮的颈部拍了拍，骂道：“支那猪，竟然敢挡住大日本皇军？”然后对身边的传令兵“乌拉”几句。
传令兵“哈衣”一声，将手里的小旗一挥，吃扒鸡喝烧酒的东洋鬼子们立即严肃了起来，一个个从大炮上下来，整齐的站立在大炮后面。流民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见传令兵手里的小旗再次一抖，几声巨响从他们耳畔响起，瞬间被一片恶臭的白茫茫的硝烟所笼罩。
站立在队伍队伍前头的流民们只感觉地面一晃，顿时失去了知觉。后面的看见几发燃烧得通红的炮弹掠过头顶，失衡的大鸟一样落进他们身后几百米处的稻田，连泥带水，炸起一片泥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即四散奔逃着向官道下面的田地里奔逃。人拥挤着人，车碾压着车，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哀鸿遍野。
目睹着流民们的狼狈，福田从内心中发出胜利者的欢笑，他将脸仰向天空，张着黑洞洞的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向外喷泄着腥臭的浊气。粗大的喉结野兽一样蠕动，上面长着一丛黑色的毛片。其他日本兵也大笑起来，重新拿起扒鸡烧酒，尽情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致。
孟家父子在人群中，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着，先是孟宪珍推得独轮车一歪，倾倒在地上，冯氏抱着妮子从车上滚落下来，好在在队伍停顿的那一刻，孟昭禄和老三孟宪堂一左一右地站在车边，“品”字形的将独轮车夹在中间，所以在冯氏和妮子落地的瞬间，孟昭禄敏捷的将妻子一把拉起，向怀里一带，就势下了路基，从而避免了人流的杂踏。相比较他们而言，孟宪栋和孟宪宝就没有了这份幸运，由于他们中间有一条倒霉的绳子连着，人群一涌，兄弟二人中间就出现了距离，不巧又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因为慌乱，冲进了二人中间，三个人立即搅在一起，纠葛成一个巨大的肉粽子，齐齐的摔倒在地上，任由他人从身上杂踏而过。
孟宪宝被这情境吓得嚎哭起来，孟宪栋要解开自己腰间的绳子已经不可能了，一双双赤脚沾着泥污，不分头脸的向他们杂踏。他努力的一翻身，将那个瘦小的身影和自己的弟弟压在身下，顷刻又被一个倾斜的独轮车砸在身下。车上的一罐黄酱又准确的落在他的头顶，给他灌了个鸿运当头。
面对着面前的狼藉，福田心中的兽性被诱发出来，他仿佛看到了整个地球都被征服，任由他纵横驰骋。于是他从腰间拔出战刀，高高举在手里，怒睁双目，洞开血口，以胜利着的姿态狂吼着：“冲过去，大日本不可阻挡！”
士兵们的疯狂被他的激情点燃，扔掉手里的烧鸡和酒瓶，狠狠地抽击战马。马惊厥的拉起大炮，从摔倒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的流民身上碾过，发出轻微的骨骼脆响。
孟宪栋和孟宪宝摔倒的地方，正是官路的中间，这个位置又正是东洋鬼子耀武扬威的地方。所以他们无可避免的会受到冲击，好在他们的身上，有架倾倒的独轮车支应，所以当日军的战马拉着上千斤的大炮从他们身上碾过时，独轮车不堪重压，在发出几声断裂的响声以后，垮塌下来，替他们挡过灭顶之灾。孟宪栋觉得脚踝处一阵剧痛，瞬间失去了知觉。
日军碾压过的官道，一派狼藉。匍匐的人，散架的车，凌乱的物品，交织出一片无法想象得凄惨。空气被各种气味所混合，日军的酒，流民的汗臭，鸡鸭的粪便，人的血腥，和天空的乌云，沉积氤氲在一处，久久不愿散去。
田野被一片哀嚎声所覆盖，哭爹喊娘，呼儿唤女，一双双饱含泪水的眼睛里，写着惊恐，写着悲伤屈辱，同样也写着不理解和迷蒙。泥浆混乱了他们衣服的底色，也把他们的脸涂抹得污浊不堪，只有一颗惊慌的心，泵动着鲜血，在他们的胸膛里跳得“咚咚”作响。
滚下路基的孟昭禄在惯性的冲击下，甩丢了肩头的犁铧和铁锅，却没有撒开妻子的手。冯氏被丈夫的牵着，仰面朝天地抱着妮子下滑。孟宪珍几次伸出手，从后面来拉自己的母亲，也被绊倒，跟随着母亲妹妹滚落下去。只有老三孟宪堂，因为身材高大一些，再加上他性格较为沉稳，没有被人流挤倒，他歪斜了几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的用肩膀撞开一条道路，背着老五孟宪臣跳下路基，先于父母兄长到达路基下。放下弟弟，一个个的将父母从田野里拉了起来。
硝烟中，他们望着日本鬼子驾着战车从流民身上碾过，惊讶的他们目瞪口呆。直到有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从官路上站起，他们才蓦然发现自己家少了两口人。
“宪栋宪宝呢？”冯氏毕竟是个母亲，她第一个发现自己缺少了两个儿子，惊慌失措的喊叫。她怀里的妮子被她惊惧的喊声吓到，再次“哇哇”哭叫起来。
“宪栋，宪宝。”孟昭禄也喊叫起来，并向四周瞭望，目光中满是焦急。孟宪堂一言未发，放下背上的小弟，几个箭步冲上路基，开始在一片狼藉中翻找，一边翻一边喊：“二哥，老四。”
孟宪宝在二哥的保护下，毫发无损。脑袋有些不甚灵光的他此时虽然有些发蒙，但是他还是知道出事了。他上身被绳子捆着，无法移动，就用一双脚乱踹，嘴里拼命的喊叫：“三哥，三哥。”
孟宪堂听到孟宪宝的喊声，急忙奔跑过来，一把掀掉了压在他们身上的独轮车残骸。再一看，孟宪栋和孟宪宝躺在地上，中间的绳子上还缠着一个人。他也顾不上许多了，飞快的解开绳索，然后拍打着二哥孟宪栋的脸，大声的叫着：“二哥，二哥。”
孟宪栋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看看跪在眼前的是自己的三弟，急忙问：“老四呢？”
孟宪宝哭咧咧的说：“二哥，我在这。”
孟宪栋欣慰地笑了笑，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边竟然还匍匐着一个人。穿着一袭青衣，头上缠着青布包头，鼓鼓囊囊的。肩头斜挎着一个蓝布包袱，只是那一双鞋儿特小，窄窄的，尖尖的，像似园子里还没有长成的辣椒。
孟宪栋又问孟宪堂：“爹娘都没事儿吧？”
孟宪堂点点头，朝路基下面一指，说：“没事儿，都在那儿等着呢！”
孟宪栋骂道：“这帮东洋牲口，别再让我遇上，遇上非杀了他们不可。”说着他揪着身边的那个人的肩膀一翻，那个人身体就翻转过来。这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张俊秀的脸，细细的眉毛，小巧玲珑的鼻子，皮肤细腻而白嫩。
“是个妮子！”孟宪堂对二哥说。
孟宪栋的脸上现出一丝坏笑，他狡黠的向两个弟弟眨眨眼睛，说：“妮子好！看我叫醒她，做你们的二嫂。”
孟宪栋说着坐直了身子，腿被他这么一拉，折断的脚踝顿时产生一股剧痛，他忍不住的“哎呦”一声。但是他挺住了，用手掐着那个女人的仁中，叫喊：“喂喂喂！天亮了，醒醒，醒醒！”
女人在孟宪栋的摇晃下，悠悠醒来，显然她是被刚才的炮声吓昏的。她的眸子先是雾一样的迷茫，接着渐渐散去，现出晶莹的光亮。
“你们是谁？”女子看到几张陌生的脸孔，其中还有孟宪堂那一张麻脸，立即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坐了起来，将两手抱住胸前那两块鼓鼓囊囊，垂下头，浑身瑟瑟发抖。
“这里是阎罗殿，我们就是那索命的小鬼儿。”孟宪栋故意龇牙咧嘴，将一双手做出鹰爪状，举在女子的头上，吓唬她说。
“二哥，你别吓唬人家了，看她吓成啥样了？”孟宪堂责备自己的二哥，然后对女子说：“你忘了？我们都是逃荒的人，刚才东洋鬼子开炮，是我二哥救了你，要不现在你真得被小鬼儿抓走了。”
女子这才抬起头，看看四周的一派凄惨悲凉，她“呜呜”地哭泣起来。
孟家兄弟被女子哭得发蒙。虽然他们从小是被女人养大的，但养他们长大的毕竟是自己的娘。娘从小就教导他们，和女人要保持距离，既不可欺负，又不可过分的亲近，不管到谁家，都要站在门口喊几声，如果人家的男人不在家，万不可进屋，有不得不办的事，就在院门口说。所以他们并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只能乖乖地任女人用这别致的方式娓娓倾述。
孟宪宝被女子哭得有些烦，他跺着脚，对二哥三哥说：“你们要不要爹娘了？听她哭跟听曲儿似的，我去找爹娘去了，我饿了。”
孟宪宝说着，抖掉身上的绳索，跳跃着躲闪过眼前的障碍，消失在路基下。孟宪栋放下了刚才的顽皮，和颜悦色的对女子说：“妹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你的家人呢？怎么不见有人找你？”
听孟宪栋问及自己的家人，女人哭得更加惨烈。这时散逃在田野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上路基，到路上来寻找自己的家当。这其中就有孟宪珍，他走上路基的那一刻，看见一个精美的荷包，在一片灰暗的狼藉中分外刺目。他心头一阵惊喜，狂跳。趁没人注意，他迅速俯下身子，将荷包捡了起来。用手一捏，荷包很硬，外面是一个圆环，里面是几块大洋。他连忙将荷包塞进怀里，然后才去寻找自家的独轮车。
孟宪栋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一定有什么苦楚，甚至可以判断出她一定是个独身。于是他拿出自己的全部温柔，热情的对女人说：“妹子，你是不是没有家了？你要是信德过俺们，就跟俺走吧！你放心，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有我孟宪栋一口吃的，都先仅着你，你看，人们都回来了。”
女人抬起头，正好迎上孟宪栋那张英俊的脸庞和热烈的目光，羞涩地点点头，竟然同意了。孟宪栋一阵惊喜，试图要从地上站起来，却被一阵剧痛所摔倒。孟宪堂要过来扶他，却被他倔强的一把甩开，斥责道：“你扶我干什么？还不快扶你二嫂？”然后从身边捡起一根断裂的车辕，拄在腋下，从一片残破中站起。他的脸上洋溢着微笑，向着东洋鬼子逃去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脏话，看着自己的女人，眸子里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