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宫处了两个月,外面的消息一点一滴都没有落入宫秋的耳朵里面,宫秋倒是愈加冷静下来了。太子稳居储位这么多年,便是连一点点明面上危及储位的动荡都没有出过,单凭这点,略是明白些的人便不会把这位储君错当了一匹绵羊,只是……宫秋却不想,这自古以来便是暗探混杂的东宫殿中,自己居然真的连半点外头的消息都没有收到。
这只有两个理由,第一就是这位太子已然到了超凡脱俗的地步,东宫之中竟然就真的连一粒“砂子”都没有;第二个理由则让人颓丧,大概,自己暗地里筹集的那支力量早已土崩瓦解了吧……宫秋宁愿相信是第一个理由,但是心里面却知道只怕这两者都多少是的。
这次果然是一败涂地了……
愤怒、委屈、愧疚、担忧甚至是恐惧,宫秋都经历过,在最初的那几天里。但是,宫秋其实不想否认,看到最后的结果,看到太子殿下好好的活着,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倒好像知道自己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努力一定会失败似的。但是怎么会不颓丧、后悔,他们固然称心如意,但是那些跟随着自己的下属、朋友、兄弟、同族呢?他们就因为这几个人的梦想和争夺而死去了,多么可笑,却让人无奈得连心都要炸开掉。
若是李聿回来,他会看见宫秋已然变成了他想要得样子——不胡闹、不梦想、不背叛。
“因为……”宫秋看着自己的双手默念,“我连持剑的勇气都没有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竟然用这样铁腕的“纵容”磨灭一个人所有的斗志和希望?如果可能,宫秋真的希望,自己爱的并不是这个人,如果可能……
“公子,太子殿下传公子觐见。”一个略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虽然隔着重重帘幕却犹如临近耳旁一般直直传递过来,倒把宫秋惊了一下。
宫秋还未发话,那人却似乎看见房内的动静似的,再道,“奴才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只是德郡王刚刚进宫觐见,太子吩咐说,公子这两日心情不大好,务必请公子过去叙叙,兴许心情会开朗些。”
他这一番话说得虽然看似恭敬,其实半分尊重都没有放在里头,不过是念在宫中规矩而已,又搬出太子和德郡王来,便是要宫秋立刻逢迎过去。只是宫秋却是半晌没有答话,直让那人跪了一柱香的功夫,才走出来,淡淡吩咐一句,“带路吧。”
那侍者武功也颇为高强,虽然在东宫不算抵住之流,好歹也是四处受人逢迎德角色,如今看宫秋失势,虽然以他德身份尚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确切原因,但是宫中之人耳目最是敏感,自然要借机打压一番的,却不想,被这么一个失势的人教训了一顿,心中当真郁闷之极。却不敢真坏了宫中的规矩,只能咬牙站起来,在前面带路。
还未及走到太子书房,宫秋固然不把那个侍者放在眼里,但是太子对自己的微妙态度却是十分明了的,他原本想过很多次再次见李聿的情形,多半十分痛苦,心里面也有些回避之意,但是此刻却突然不想退缩了。既然已经一败涂地,他倒想知道李聿是要怎么对付这个阶下之囚的。
看那侍者并没有把带往太子殿的方向,宫秋便明白了,李聿此次出去了大几个月,既然进宫觐见,要见的自然是皇帝,而以皇帝对他几乎是怪异的宠腻,宫中自然是要设宴款待的。果然,那侍者把他带到御花园的梅亭边上,禀明了执事太监,让他稍候。宫秋淡淡望过去,皇帝、太子、李聿三人正坐在一起,不知太子说了什么,皇帝十分满意地笑了起来,看向李聿的眼中是慢慢的疼爱和骄傲。
那太监过去禀奏,三人便齐齐望向他,宫秋忙低下头,也不管那三人看自己的眼神如何怪异。片刻,那人便回来宣他入亭。宫秋走过去,向皇帝行了大礼,再依次向太子、李聿行礼。宫中规矩繁琐,宫秋得众人宠爱,对太子、李聿行礼的机会并不多,平日里,顶多做做样子就被两人扶住了,这次却是扎扎实实的行了礼后,才听得一个雍容华贵的声音极温和的说,“快平身吧。宫秋在外头历练一番,虽是受了许多委屈,朕看着却觉得稳重了许多。这样看着倒有七分你父亲的风采了。”
宫秋依言起来,自然不敢坐,只是站着笑道,“谢皇上夸奖,若是臣的父亲听到您这句话,也不会总是责怪臣的轻狂了。”
一边的太子笑着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上,说,“端木王爷一向最疼你的,哪里会责怪你,而且你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回来,我正打算为你向父皇讨赏呢。”
皇帝一听这话,倒似乎很有兴趣,问道,“哦,告诉给朕听听,若是真的立了大功,朕一定重重封赏。”
宫秋闻言一时怔住了,下意识的看过李聿,却见那人万年不便的儒雅面容上也挂着一丝惊讶,便知道肯定和他无关了。这边听到太子说,“啊,我原打算一回来就向父皇禀奏的,只是连日来事务繁忙,一时竟就忘了。父皇,这次顺利肃清墨、越两州动乱,儿臣也差点遭奸人刺杀,若不是宫秋一早便有防范,早已将逆贼的行踪了解清楚,又在城外埋伏好了大军,事情决计不会如此顺利解决,儿臣只怕也不能这么轻易脱身。”
皇帝闻言微笑起来,“啊,看来宫秋是真的长大了,果然不愧是端木家的孩子。既然是勤王救驾之功,那么怎么赏你都不为过的,宫秋,你只说想要什么吧。”
宫秋听到这里到回过神来了,看皇帝一副慈爱的模样,心下却真正惶恐起来,强笑着说,“太子谬赞了,其实若不是今天听太子提起,宫秋也不知道自己竟立了大功。皇上原是知道的,宫秋最是任性,这次……这次也是因为尹氏得罪了宫秋,所以宫秋才……说起来,私自调用军队、又窥伺朝廷重臣,这原本是不可恕的大罪,想不到却弄拙成巧了。宫秋明白过来已经是汗颜之极,怎么敢要赏?只求皇上看在宫秋年少无知的份上饶恕宫秋……”
皇帝听到这里,突然笑起来,“宫秋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淘气的,不过这次虽然是你怄气在先,但是的确立了大功。朕恕你无罪,还可以送你一个愿望,如何?”
宫秋闻言却不见欣喜,下意识看一眼李聿,恰巧李聿也正看着他,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一时间竟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怨、是优。宫秋退一步慢慢跪下,道,“臣自知罪无可恕,皇上虽然仁慈宽厚,但是宫秋所为已然触犯国法,臣原是该主动伏法,不让朝廷为难。只是……臣父年事日高,身上又多有病痛,臣只求皇上革去宫秋官职俸禄,以谨效尤,也好让臣以后留在父亲身边尽尽孝道。”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里面似是明镜一样的,让这孩子离开虽然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也算可以妥协了,而且难得这孩子如此乖巧识趣,便有意开口答应。
却不想,太子竟抢先一步说,“宫秋哪里的话,你虽然有些淘气,但是这次却的确误打误撞成了大事。我原是想着,若是宫秋还想成凌云之志便派你去墨州,不过以你的性子,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只怕不会在喜欢奔波……”
说罢,看着皇帝,笑说,“父皇,既然宫秋不喜欢累人的官位,也为了成全朝廷的制度,那便将宫秋降一级任太子侍读,让他在我身边可好?。”
皇帝深深看太子一眼,任他城府如深,也一时不明白这个自小便懂事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忤逆自己,但是还是笑起来说,“太子说得也是,只是宫秋怕是十分挂念父亲吧。”
宫秋第一次见识太子的手段,虽然不知道是何用意,心中已然十分惴惴,见皇帝问他,便有意用孝道推却。太子却一把扶起他,劝说,“端木王爷前日差人给我书信,只说你十分任性,他又过分宠你,只怕你回去之后更加难以管束。所以请我把你留在身边照看,而且,宫中的太傅十分好,你虽然科举出身,但是文章却算不得锦绣,端木王爷说若是能让你随太傅多学学治学之道,修身养性也是一件好事。”
他说得倒是一派理所应当,却不知听在三个人耳里却不亚于晴空响雷。皇帝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私下结交封疆大吏,这对于一个王储来说无异于是违制,而这个素来最沉稳的太子却当面说了开来,难道真不怕传入有心人耳中备受猜忌……皇帝转眼一想,却放下心来,这个太子他是最满意的,必然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情来。至于宫秋,倒是个难题,虽然皇帝基于个人的愿望再也不想看见他在京城,但是他毕竟还有一个身份——端木郡王最疼爱的孩子。况且此次太子巡疆全然是因为端木郡王的建议,而他的儿子又恰巧在太子遇刺的地方出现,而且很明显还在那一团混战之中扮演着角色。以那人的明断,自然明白这时候宫秋在哪里对他们父子以及整个端木氏有利。
宫秋心里面却是突然痛裂了开来,他原本答应过父亲的,绝不会再以性命相搏,却把事情弄到这样的下场……这只能说天意弄人,原本他并没有想这么做的,他固然希望政局重洗,但是也没有如此绝决的打算……但是太子恰巧来宜林,又恰巧让他发现墨州的人手早已蠢蠢欲动,宫秋甚至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那顺水推舟的事情便早已经做了下来……事情失败,纵然没有人可以证明自己也是乱臣贼子,但是有心人便寻着那蛛丝马迹,要治自己一个渎职之罪却是鲤所应当。而历代朝廷最严重的渎职之罪便是和谋逆联系在一起的渎职,即便是要杀了自己也是可以的吧……
念及至此,宫秋几乎落下泪来,其实纵然太子遇刺身亡,三皇子因为与墨州交往过甚而受到牵连,皇帝力排众议立他最喜欢的侄子为太子……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宫秋看一眼那人和皇帝,心里面更是冰凉,皇帝让他坐在自己的右手边,一直都是这样,从下到大,皇帝把这个侄子看得比自己的儿子还重要,他会为他添菜、为他擦汗,会他患风寒的时候守在他身边……这个永远都维持者雍容仁慈却淡漠无波的皇帝只有在这个侄子这里才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就算墨州的人成功,自己获得一个机会,他也不会为了自己放弃对这位皇帝的守护吧,就像当年沁亲王所作的一样……
但是父亲怎么办?端木氏怎么办?想到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见求于太子,宫秋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扎扎实实、愚昧无知的笨蛋!
宫秋显然已是痛极,这完全不加掩饰的痛苦落在李聿眼中,便如钢针一般直直插在李聿心尖。他自宫秋出了西北的事情之后,对这孩子便不敢再放任,在他身边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所以自他与墨州接触,李聿便收到消息,李聿虽然恨这个孩子冥顽不灵,但是却不得不从他入手,布下天罗地网。待到后来刺杀案一出,他趁机发动越、墨两州兵变,其实若不是刻意追究,宫秋的差错已然被遮掩起来。只是李聿虽然手眼通天,却不敢想自己能瞒得过身在越州的太子,所以太子将宫秋带回京城之时,李聿也只以为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而并未阻止。却不想太子竟是有意将宫秋软禁于身侧。而且,虽然皇帝似乎仍然不清楚其中脉络,但是太子既然已经插手,宫秋至此便只能在太子控制之中……
李聿想到这种可能,直觉得便是不能接受,心中计较都还未落定,李聿已经抢在皇帝发落之前开口,笑说,“太子殿下这是抬举他呢,他自小在宫中习读,您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性的。他早年科举及第,已然是靠了天大的运气,可是再不敢求他在学问上有什么寸进的……不过端木王爷的考虑也十分周到,若是再让他出去胡作非为,肯定也是不行。只是东宫事务繁忙,太子殿下时时都需料理,只怕这孩子扰了您,不若就还让他在我府上住着吧。他自小在我母亲身边倒还多些,倒还有一份忌惮。”
太子闻言却不觉得惊讶,只是对李聿微笑说,“我先前说聿对宫秋太过严厉了些,如今看来却是聿把宫秋太看小了些。他固然不是稳重的性子,也不过在端木王爷面前偶尔胡闹些,人前是十分懂事的。而且我看他一路的作为,也是难能可贵了,如今他虽然不愿在出去担那些事情,但是在我身边学学仕途之道也十分好。待日后沉稳了,说不得就是我朝栋梁之材呢。王妃的仁德贤惠自然是王公里面出了名的,但是宫秋早已经不是孩子,老在内府里面,只怕也不合适,还是放在东宫吧。”
李聿心中更加觉得不妥,隐隐然意识到太子此举绝不会是软禁这么简单,正要开口,却听到皇帝笑起来,说,“你们兄弟自小就是最和睦的,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们兄弟间争一样东西呢……”
不说宫秋,便是李聿一听到皇帝这话头也是一怔,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皇帝笑说,“聿儿和弘儿的说法我觉得都对,但是男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更何况是我们上过战场的小将军,这事便由我作主,依了弘儿吧。”
李聿自然应诺,转身时下意识望过宫秋,却看见那人冰雪一样的容颜竟是十分苍白,似乎竟在瞬间便憔悴起来。心中顿时剧痛,却什么都不能做……
原来,远远看着一个人,却什么都不能做,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