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初,一位老人在中国南方发表重要讲话,南方谈话是把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推向新阶段的又一个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宣言书。
这里,很多人不知道“特区”意味着什么,他们只顾着眼前烟熏火燎的生活,在一个又一个小圈子里划圈圈,像一个个的车轱辘,带着一家老小,在泥泞的路上颠簸着,或垂头丧气,或乐此不疲。他们知道鲁迅,但很少有人读过先生的《华盖集》,更少有人知道:“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抱歉!
他们的情绪暂时都与先生的这句话无关,他们的情绪正受周围左右着,回望的眼神黯然,前看的眼神空洞;他们更与这句话有关,因为他们自始至终在寻求出路,他们大多是闯关东的后裔,骨子里有一股闯劲儿,他们静待时机,但又对时机有些后知后觉。
作为一名制药厂的工人,同那五千工人兄弟姐妹一样,在工厂这个小社会里兜兜转转,在沾染一身“习气”的同时,把自己当成一条小鲤鱼,整天练习蹦跶,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龙门。同时,要防止水里的鱼钩,隐忍食物的诱惑,还要躲避黑黢黢的鲶鱼,避免沾上它的丑陋。
我在黑大读了三年书,虽然是在哲学系,但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尤其是读了一些书籍后,我对这个世界却越来越模糊,我的生活像一桶浆糊,唯一有用的也是浆糊,我常常用浆糊沾上一张张告示,一遍遍的问我是谁?要去哪里?
瑞雪制药厂是一家效益不错的国营企业,主要生产青霉素,前两年还专门成立粉针分厂,一开始分配我在办公室分担工会方面的工作,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被下放到车间,但我总觉得这原因的背后有阴谋,当时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现在还是那点儿蛛丝马迹。
在培训班下课之后,坐上104路电车回家。
电车开到船舶学院,陆续上来几个人,一个穿梦特娇夹克的青年站在我面前,竟然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我心想,这都是毛病,我和你不认不识也没冤没仇的,装什么犊子。自从进入九十年代,社会上的刀枪炮和伪刀枪炮,已经从流行穿军裤和军帽,转移到穿梦特娇和旱獭帽子,无论在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群里,总想表现一种“我很厉害”和“我不好惹”的牛逼形象,尽管他的兜里可能连五块钱都没有。
东北人爱穿,东北人更爱装,但装孙子的很少。
我也有装的毛病,并且还收获过成功的喜悦。记得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在操场单双杠旁,为了抢单杠玩,面对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生,我鼓足一往无前的勇气,瞪眼凶恶的骂了了他几句脏话,他果然被我镇住了,竟然不吭一声的走开了。我当时心里也打鼓,如果真打,是打不过他的。但就是这样,都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后来我偶尔又实践了几次。
都是同道中人,少跟我玩里根儿楞。我对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他果然把眼神转到了别的地方。我心想,你以为我留个郭富城的发型,就被定义成一个软弱的文艺青年,我成长的环境,不知道有多少人进过笆篱子,天天刀枪炮环绕,在太平桥的污泥里,是被我爹的皮鞭抽成了一朵洁白的荷花。
每天要不是遇到两个能装的人,那就不是在哈尔滨。当然,我也因此吃过亏,前年冬天,在一辆两元一位的小巴车里,被人一个肘击把嘴打出血,刚想反击,人家一下站起来三个人,我便老老实实坐下,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太平桥是104路终点站。下车以后,看司机和售票员摆弄着电车的大辫子,一会儿大辫子和空中的线路摩擦出火花,呲愣愣掉在地上,像落地的烟花,一闪即逝。我看着那个青年的背影,向着大合社的方向而去。
来到通和街市场,迎面是这两年新盖的一个商场,玻璃幕墙的反光有些刺眼,但人们都不反感,太平桥终于有了这种闪亮的建筑,是大家认为的现代化体现,似乎给街道增了光,在破旧不堪中像一个灯塔,指引回家的路。
走到卖毛蛋的摊子,周围还挺热闹,毛蛋皮剥了一地,旁边还有人光着膀子喝酒,一看就是身体倍儿棒,要不就是装犊子、装豪气的社会人儿。我挑了四个石蛋,就是那种还没有形成小鸡,但已经有了鸡毛的鸡蛋。而已经形成半个小鸡的毛蛋,我有些不敢吃,尽管很多人说这种大补,我还是感到恶心,好像毛少就不恶心似的。
马家沟河水哗哗流淌,闭上眼感到风光旖旎,睁开眼满目疮痍。
走上小桥,绕开几块破烂的木板,一路小跑来到大坝上,看着沟东和沟西成片成片的房屋,已经新盖了很多砖瓦房,但仍然有很多茅草房掩映其中,我家就是这些茅草房中的一个,我妈为此还埋怨我爸:“你看人家都盖了砖房,就咱家还是茅草房,”女人生气的时候谁也没办法,她瞪两眼睛把那些茅草房抹掉,给了我爸无穷压力。他就差卖身了,但他已经卖给了工作,卖给了我妈,卖给了这个家,再卖就是欺诈。
马家沟两岸的住区,外界往往称之为“贫民窟”,与一个省会似乎格格不入。松花江闻名遐迩,马家沟却臭不可闻。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很多都有进笆篱子的经历,我是被我爸的老拳捶大的,为此,还曾经恨过,也离家出去过。但现在却越来越庆幸,那些拳头、皮鞭和棍棒没有白挨。
到了八十年代,我们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入不敷出,好容易等我工作了,这两年才扭亏为平。当初,眼看着那些没啥文化的邻居们,借过我家粮食的朋友们,通过做买卖,变得光鲜亮丽起来。看到昔日的穷鬼在我父母面前装模作样,我爸的眼睛就红了,一个体育老师开始天天忙着拼缝儿,酒菜钱没少往里搭,我妈没少陪笑脸,可一分钱也没有挣来,现在两个人为此还经常吵架,而这男人依然锲而不舍。
来到永宁四道街的胡同口,看到老张家的小孙子在放风筝,坐在我们小时候曾经放风筝的大石头上,奇怪的是,也不知道这石头是谁家的,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老张家以前养马,他家是搞运输的,这几年似乎发了财,新买了一辆卡车,就停在大门前。我看了一眼天上的风筝,在看看傻盯着天空的张晓飞,喊了一声“张飞,”结果,小家伙嚷嚷道:“我不是三国里的,你拉了一个晓,拂晓的晓,”我一边往胡同里走,一边回道:“知道了,小张飞。”
走在胡同里,最大的感受是安全了,不是怕碰到坏人,而是怕碰到“地雷”,邻居们的素质似乎提高了不少,不再让小孩儿跑到胡同里拉屎,否则,再好的心情,再好的饭菜,回到家也失去了胃口。大坝上污水横流,家家户户的泔水都往大坝上倾倒,马家沟河边已经没有一块净土,人不怕太脏,而是怕在习惯中变得麻木。
碰到邻居李德金,我叫了声哥,他点点头走了过去。他妹妹是我初中同学,李德金明显比以前胖了些,脸上的横肉比较明显,这两年似乎有钱了,但我却没一点儿羡慕。高中的时候,邻居们都知道他有去通和街早市的习惯,我还记得他带个狗皮帽子,穿破棉袄的打扮。当时,邻居们私下曾议论,这孩子不走正道,被抓了两次,还敢去掏兜。
来到家门口,看到表姨在扫地,掀起的灰尘在门口飘舞,我捂着鼻子打声招呼,赶紧往屋里跑。她是我妈的表妹,我妈管她叫徐华子或者徐丫球子,我妈习惯把名字的后面带个“子”,把人名弄得跟个小日本似的,我现在都不知道表姨的大名究竟叫什么。自从我的小学同学刘上进搬家后,他们一家就搬了过来,表姨夫杜秋因为做买卖,时常同我爸搅合在一起,家里有两个小闺女,一个叫春梅,一个叫山东儿。
画面上不时闪着雪花,像渗透生活的凉意。1984年买的的东森牌十四寸黑白电视,已经看了八年,现在经常是一边看一边猜。我爹现在对我很热情,他的拳头自从我十八岁后就再没有招呼过,见我面第一句总招呼傻儿子,真担心哪天把我叫傻了;而我妈生气的时候一般咬牙切齿骂我:你个大鬼。
参加唱歌培训班,他们都知道了。同大多数家庭的父母不同,我的父母对我这些诗词歌赋的爱好从小是鼓励的,他们的思想相对开放,但有一件事,却弄得我尴尬不已。记得在十八岁高中快毕业的时候,给同班女生写的情书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没有批评我,对我的情书表示了赞赏,还帮我改了两个错别字,弄得我很崩溃。
崩溃路上雨纷纷。
结果,我偷偷把情书撕了,也没有向朦胧的爱情发出第一份表白。
爸妈问我培训班情况怎样,学到东西没有,女生多不多,漂不漂亮等,被我含糊其辞的应付过去。我问我妹怎么还没回家,埋怨这货还没结婚就天天住在王激光那里算咋回事。
我妈高兴的看着我道:“今天定下了,你妹和王激光定在十一国庆节结婚,”虽然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我还是愕然表示她才二十二岁,是不是有点儿早啊!虽然平时有点儿看不上自己的欠登儿妹妹,但一听说要嫁人,还真是有些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