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我都记得蓟子训当时那种不可置信、痛苦隐忍的表情。他面色由激动转为不解,不解转为悲愤,最后面上渐渐平静,空余无限的哀恸与无奈。眼神,变得遥远而空洞。
“赵娆么?她现在是叫赵娆。是呵,赵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她竟然……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竟然堕落到去求你……”
我虽然吃惊自己居然还有个娘亲,激动之余又满腹疑惑。娘亲究竟是谁?她真的如他们所说,是圣上的乳母么?她又为何弃我于不顾?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蓟子训慢慢平复下情绪,眼中却渐渐沉淀了一种解脱与释然。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我在红尘也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怎么,你就这么放弃了。不想去见她?”
“她既留下这话,代表她这一生已有悔意。既然如此,我便也遂了老友的愿。见与不见,都无任何意义了。与你订下契约,想是也是到了大限吧。”他闭目叹息,“故人已逝,郗夫子心目中的那个她便永远是当年那个样子吧。愈是割舍的决绝,便愈是心怀愧疚。毕竟当年是他弃了她,即便是得道之人,也无法逆转时光改变光阴命数。再如何弥补,曾经挖出的洞太深,却是永远也无法填平了。”
“情?”娄江月兀自一声冷笑,“不过是世人重复上演的,失去拥有之间反复权衡的闹剧罢了。”
蓟子训难得的没有反对,只是慢慢摇头。
“当发现自己原本执著之事不过尔尔,甚至是个谎言。这才方知情之可贵,想珍惜时却已两手空空了。当初再如何令人艳羡的拥有,恣情挥霍,任意践踏,也会变得一无所有。如此悉心照料她的女儿,即便是自己挚爱之人与别人的孩子,即便那女子早就把他忘了……想必他早已知道她现就是赵娆,只不言明罢了。”
“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 娄江月仰头喝尽樽中的最后一滴酒,妖娆一笑,“这世间,天地间自定去留,哪来规定谁必须等待着谁呢?百年来,难得见你有如此的倾诉欲。一樽酒都能喝光,看来接下来,只能喝点雨水了。”
“四年后,你及笄之时,我会再来找你的。”蓟子训突然转向我,露出了一个说不清是悲是喜的笑容,“你便跟着他吧。毕竟是契约,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我的契约可不是过家家的游戏,能够束缚我的,只有办成契约者所希望的事情。”娄江月灿然一笑,“而交换便是……三魂七魄,任我处置。”
我惊惧不已,一双温暖的大掌却适时的按上我的肩膀。
“放心,你不是契约者,契约者是你的娘亲,她把最后的愿望指予了你。记住,永远也不要向这个人期冀任何东西。”他严肃的盯紧我,“如若想我四年后前来接你,你需向我发誓,向这天地发誓,永远——”
“我发誓。”我郑重的保证,双手合十。
“没想到这么混乱不清、连我都头痛不已的命理,你竟然还妄图改变。”娄江月似是隐约猜测出了什么,抬高了眉轻笑,“就像你曾经那样不自量力,妄图改变这个王朝的命数一样——”
“娄江月,我们三十年后再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记忆中最后一个与郗夫子有关的亲人。然而,明明是那样熟悉之人,却又是那样陌生。他没再看我一眼,亦没有接受我大病之后的感激。他的步履渐渐消失在远方,融入那无边的细雨飘曳与荒凉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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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江月其实并不是一个可怖的人。与他相处久了,会发现这个人披着要挟迫人、大意疏狂的幌子,骨子里却是无端的温柔细致。外表上和蔼可亲,对万事满不在乎,其实本性却不喜与人接触,与每个人几乎都疏离的要紧。
他的身世仍旧是个谜。
他料峭的样子时而像个游侠,却连最基本的攻击都不会。我们在京师的几月里,遭遇盗匪打家劫舍难以计数,而他,便是最乖乖就擒的那一个,为此,我还不止一次光顾了盗匪的老营。然而每次都能安然逃脱。因为他的逃跑技术倒是一流,可算是江湖老手,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磨练达到这种炉火纯青的程度。腾挪躲闪、追踪、格挡、各种出其不意的隐匿、撬三簧锁,破土墙暗门……也许会错乱认为他是个暗器行家,却发现他连暗器是什么都不懂。按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现世的逼迫,是眼下时局赋予草民独特的生存技能。
说他是个文人墨客,也不是。虽然时而冒出几句前朝名人、古书史记上高深莫测的句子,但却只会看书,连最基本的文书,都懒得动笔写上几字。上次在茅庐中看到的《八十一难》批注篆刻,可谓是难得一见的收藏之品。
也许他是个医者,因为毕竟他家中最多的藏书便是药本著作。但反复琢磨看来,精通医术的大概只有灵耀一人而已,也或许是他不愿展露真才实学。但在这排山倒海的瘟疫面前,面对“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的场景,他不止一次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倒是叨念了他那个还回《素问》姓张的友人好几次,据说,那人现在南阳。
就连最开始我从灵耀里得来的猜测,也一一被推翻。他虽与当今朝中的黄门常侍颇为交好,但毕竟只是表象。他们也不曾表现他是某士族显贵、皇家子弟。就如之前所讲,一切不过是契约而已。而且正如他自己的掐算,在京师雒阳的日子,似乎马上就要告一段落了。
他不似凡人,却处处透露着凡人的作为。除了那与他身世一样成谜的契约。
我接触的人本就不多,但也无从想象,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居然会有这样妖冶又逍遥的人士。
那一双妖娆的瞳,温和时如稀世之璧光华流转,天地为一朝;薄怒时如如夜空寒潭般幽沉深邃,万期皆须臾。他有着捉摸不透的性子,飘忽不定的行踪,那淡色的唇,很难辨别吐出的究竟是漠然,是不屑,或是讥讽。
他对什么都只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很难相信他对某事会有过分的认真与执着,或许是天性使然,亦或是故意为之。
现世亦有很多男子,或出身高门,或攻书学剑,或谈文论道,或诗酒弦歌,然而,却很少得见他这般,仿若人间之过客,四海之浮萍。他时高歌于旷野阡陌,时游戏于蜿蜒街巷,时酣然于幡旗酒肆,时流连于烟火环绕。
当然,在当今政治昏聩,朝纲混乱之时,归隐泉林,不仕于时大有人在,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但他却来往于山水之余,不时在权力角逐的利禄仕进中插上一笔。
日子久了,我把他看作我的亲人。我不止一次问起我的娘亲,娄江月前几次都只是笑而不答。终于,他最后开了口。
“你的母亲,贵重天下,生则资藏侔于天府,死则丘墓逾于园陵。你虽有两位同母异父的哥哥,皆受封,兄弟典郡。然而他们并不知你的存在,与你亦无半点关系。”
“她为什么不要我了呢?她为什么如此厌恶我,甚至连现在也……也不想见我吗?”
“不,你的娘亲并不是厌恶你。她有她自己的苦衷。她已是垂暮之人,又做了许多自认为对不起你的事,她无颜面对你。愈是看重,便愈是患得患失吧。”
我不解,他便笑道。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我的父亲呢?他又是谁?我为什么和哥哥们不是一个父亲?”
“我会带你去找你的父亲。”
我懵懵懂懂的点头,眨眼之间,他便又先行于前数十步,空留一个背影。衣袂随风而舞,身姿逍遥,举止雍容惫懒。
我不得不再次满头大汗的追上,继续问着那些似懂非懂的话题。而他,便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也许,因为契约,他对我有了那么一丁点耐心。
就此,与他同行,我见证了这个朝代的一切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