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捣药可以,但是磨墨我真的不在行。
看着那沉而阴,紫而黑的上好墨锭在我手下变得粗而不匀,乌乌的毫无光泽,在这幽僻凉爽的屋子里,我竟然满头大汗了。
辛绕仍旧气定神闲的笔若游龙,神情专注,似是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虽然那笔尖愈发干涩,但却丝毫未影响他挺秀如竹的笔体。慢慢的,我被他漂亮的字迹吸引过去,一时手上忘了动作。
终于在一篇收尾时,他笔尖顿住,微微蹙眉,温和如水的目光慢慢游移到砚台上。
“加些清水吧。”他淡淡的说着,将手边的一个小巧的瓷壶递了过来。
我一惊,慌忙低头,却瞧见那砚中的墨早已不成样子,黑漆漆的一团,登时满面红云。
忙拿过壶来欲倒,却不想,清水还未注入,手突然被擒住。
“莫要急躁,磨墨要先慢后快。一次注水不宜过多,应逐次加入。否则,墨锭浸的太软,墨汁四溅就不好了。”
他说罢,很快放了我的手,并略带了丝歉意。
“对不住,逾礼了。”
然而,我虽然有些震惊的回不过神来,却并不全是因为这个。
明明是融融夏日,他的手却如万年寒冰,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个触碰,那种凉意却久久挥之不去。
那根本不是,常人的温度。
“你身子不要紧吧?”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他了然,却仍旧温和的笑着。
“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候了。”
说着,他复执起笔,“这文书只差一些了。你磨墨的力度再稍轻些。用力过重,墨粗而生墨,色亦无光。要注意按推用力,轻重有节,切莫过急。”
正说着,扑通扑通突然有人跑进了书房,紧接着那童真的声音便紧接着响起。
“辛绕哥哥!辛绕哥哥!吃饭了!”
“辛绕哥哥你怎么还在写啊,午膳准备好了!”
我回头一看,灵耀满面土灰的站在那里,看来生火费了不少劲儿。
“说多少次了,下炊后到河边洗干净了再回来。”
辛绕头也不抬,用完最后一滴墨汁,慢慢微笑着起身。
灵耀撅起嘴巴,颇为不满。
“哼,辛绕哥哥做事就像主人说的那样,从来一丝不苟。我就不喜欢这样,我喜欢主人,做事从不按常理。”
说罢他又扑通扑通跑到桌前,看着那叠刚刚写好的绢布,眼睛转啊转,盛满了欣喜。
“辛绕哥哥你太厉害了!这下灵耀就不怕挨骂了……”
“再不听话,就没有下次了。”
辛绕拍拍手,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从容不迫的走了出去。
“咦?这最后几篇怎么重复了?”
突然,耳边传来灵耀的喃喃自语。我一个激灵,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刻走上前去,拿起来仔细端详。
“姐姐怎么了?怎么面色如此不好?”灵耀奇怪的看着我。
“没什么。”我不动声色,内心却震动无比。难怪小孩刚刚奇怪辛绕写了这么长时间,他本就写完了,只是到了最后故意要返工!
这人究竟严谨到了什么程度!
午后的太阳格外慵懒。我找了一处阴凉席地而坐,望着远处起伏连绵的山发呆。
此处乃是司州与并州的交界处,太行山与王屋山相连,沁水流过,包围着这个宁静的小村庄。而这房屋则是建在山上,虽远处朦胧村落尽收眼底,但若真要前往,恐怕还要走上一天半天。地处兵荒马乱的边缘,这片田园虽谈不上丰衣足食,但也可勉强温饱。我摸了摸半饱的肚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此乱世,自己尚有一隅安身,应当值得庆幸吧。
远处沙沙的扫地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原来是灵耀。午膳过后的小孩没有丝毫停歇,早早便开始了屋里屋外,房上房下的打扫。
转头,辛绕则正在将一摞摞书往窗外搬,摊在房前的空地上,如此大的场面直看得我目瞪口呆。
“如此大好春光,白白浪费实为可惜。”
似是察觉到我的不合时宜,他停下手中的活计,话中满是弦外之音。
“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么?”
我不情不愿移步过去,却不由得被其中一两本药学札记所吸引,蹲下来细细翻阅。
“自然值得。”辛绕小心翼翼的将各类书简摊开,笑道,“要知道,总会有人,爱书如命。”
“像你家主人?”
我咕哝着,拾起其中一本《八十一难》看的出神时,那竹简上竟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颇为精心。
虽为书刻,字迹竟也工整,带了一丝狂傲不羁。略微思量,心里已隐约知道书刻之人了。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阵阵歌声。在如此明媚的午后竟有些许哀凉的味道,我不由心惊。
“那是正午休息的农夫,在树下歇息时常常唱的《梁甫吟》。”
辛绕直起身,遥望着远处无边的旷野,眼中闪烁着飘忽不定的神色。
“梁甫吟?略有耳闻,我一直以为是一首悠然闲适之曲。”
“悠然闲适之曲?”他抱了臂,语中含着不明的意味,“如此乱世,若说朝内,政纲混乱,乃是一曲奢靡,若是乡野,更是一曲悲歌。这一曲中,你又可知承载了多少亡灵!”
却听那歌声在旷野中随风荡漾,显得颇为寂寥。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宴子。”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二桃杀三士……”辛绕低声吟唱着这一句,似乎想起了什么,温和的笑容中竟掺杂了一丝冷。
“如今又何止三士,壮我数千亡灵……”
我心中一惊,他所指的是从五年前传遍大街小巷的朝内党锢之乱么?
“人们只道是厌恶齐国的晏子进谗之心,劝景公以二桃功最勇之人,以致公孙捷、田开疆、古冶子三位义士身亡。却不知更险恶的是那阴影中昏聩的帝王,鱼肉天下,草菅人命。”
他是在映射当今的圣上么?看来,他隐逸之身下仍旧搏动着一颗并非隐逸的忧天下之心啊!
却见他似望到了我不明的神色,笑道。
“不过,这里毕竟远离世事,话题说远了,让姑娘见笑。”
我的确不太清楚当今境况,但民间疾苦可有深刻体会。瘟疫、蝗灾、震灾、水灾,连隐居避世的郗夫子都不得三番五次的更换住处,带着我颠沛流离。
“如此一片乐土当真不易……”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内心的感叹。
“自然,还要感谢主人的庇佑……”辛绕望着远方,没来由的说了这样一句。
看来这位貌似出身世族的娄隐,权力的触角仍旧没有消失。
“就算那些立约者踏入也没有影响?”
我仔细瞧着他,这一直是我奇怪的问题。来者形形色色,自然囊括达官显贵,难道对这种安宁不染凡尘的净土竟是没有一丝干扰么?
要知道,逃脱徭役与田赋,那可是当今的牢狱大罪啊!
“立约者?”他眸中闪过一抹不屑,“他们自顾不暇,何时正眼看过这片祥和?更遑论,去触碰主人守护的东西?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我咂舌,却听他话题一转,笑道。
“待正午过去,我便去东边山头劈些柴火来。灵耀可能去下田,你若无他事,便随他一同吧。”
我干笑一声,心想,我有理由拒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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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也来么?我听主人说,女子不应都是呆在闺房里绣花的么?”
灵耀头顶了个大草帽,几乎将他整个脸都要遮住了,说话也含糊不清。
我红了红脸,嘟囔着。
“这不……闺房里没什么好绣的么,再说,什么工具也没有。”
“啊!原来是这个原因。”灵耀费力抬起帽檐,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下回辛绕哥哥去街坊里买一些就好了,这样姐姐就不必干这般粗活了。”
原来辛绕不仅是书童,还是个跑腿的。
“辛公子大概什么时候出去一次啊?那岂不是只剩你一人在家?”
“不是哦。”灵耀继续盖在了草帽下,“我和他一同出去。这也是按照主人的吩咐,没有命令,我们还是要留在家里。”
“这些锄头好沉,你们没有牛么?”
“有啊,不过主人将它送到村里了,这样挨家挨户都可以有牛耕啦。”
“可是今天……”
“平日里用不到的,主人也不喜我们偷懒,他总说辛勤劳作得来的更为贵重。”
“你主人真是个怪人。”
“主人才不怪呢,他是个大好人。”
“……”
终于,我们来到了山下的平地。
“啾啾啾……”
几只麻雀欢快的飞过,衬托这乡间田野的一片宁静。
“啊!”
灵耀却在这时突然大喊了一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踉跄着跑到了田中,只不消一会儿,就只看到他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了。
“怎么回事——”我一愣,却看他遥遥在远处扶起了一个像架子似的东西,而四周随着他的动作,又呼啦啦飞起一大群鸟。
我倏尔明白了什么,连忙看了看身旁的谷穗。还好,因为毕竟不是收割时节,虽然偷食的鸟很多,但也减少了不少威胁。
“没……没事吧。”
我慢慢走过去,看着他坐在地上沮丧的望着被鸟报复的不成样子的稻草人。
“姐姐,灵耀就是笨,什么也做不好……”
他大眼睛低垂,仿佛含了泪,直看得我心一惊。
“怎么这么说呢,谁做事又是十全十美的,尽力了便好。”
我眼前突然晃过老夫子慈爱的眸子,此刻的灵耀,与几年前的我是何其相似。
“更何况,如今非收割季节,对收成也没什么影响……你只需更努力就是了……”
我慢慢帮他扎着稻草人,却听到埋头的灵耀突然抽泣着嘟囔了一句。
“要是主人在就不会这样了……”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
“你主人也下田么?”
灵耀抬起了含泪的眼眸,颇为无辜的望着我。
“只要是主人在家的日子,定会早起晚归,劳作在田间。我和辛绕想插手他都不让。”
我呆立在那里,脑中模糊的构造那样一幅画面。
一个荣华绝世,相貌妖娆,身姿潇洒的男人在田中举着大锄挥汗如雨……
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只要主人在田里呆上一阵,就会接连几天都不会有鸟在捣乱。当然,这其中也有九儿的功劳……”
“九儿是谁?”我记得娄隐家中只有两个下人。
“九儿是主人的鸟啊,它和灵耀很好的。”
原来这位主人还养了一只宠物。
“姐姐,这边的土该松一松了。灵耀先去东边的葵菜地里浇浇水,顺便把杂草锄一下。”
说罢,他便动作利落的拿起水排,仰身丢给我一把土铲。
“姐姐只需松松土就可以了。”
如此劳作了不知多少了几个钟头,田埂间,突然远远传来了一声吆喝,迎着彤彤的骄阳,一位头裹汗巾的汉子大步走来。
他满面油光,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身形虽偏瘦却蕴含着劳动者最朴实的强劲,一把锄头扛在肩上,腰间别了个巨大的镰刀。
他笑的甚是憨厚,满是泥土粗糙的大掌却捏了片简牍,伸手递了过来。
“阿灵呵,村头元仲给的,说是给你捎回的东西。”他一边递过,一边哈哈笑着,“我也看不出是啥玩意,一个竹片有啥送的。”
灵耀接过却倏尔睁大了眼,黑白分明中有一抹庄重流过,不过很快便手舞足蹈起来。
“姐姐,快回去告诉辛绕哥哥,是主人,主人来信了!”
“是大人的信?”
那汉子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我这个粗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大人他还好吧?”
“恩!主人他很好,多谢大伯了!”
“呵呵,再替我谢谢他,小儿的伤寒已经全好了!还有他种的那株柰树,前几天已经开花了!等着过了农忙时节,我一定送上几坛陈年老酒……哟,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救回来的姐姐。”灵耀颇有些骄傲的说着,似乎在描述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哦哦,是这样。”汉子憨笑点头,“听元仲说,如今外边疫病流行,民不聊生,亏得祖上及娄大人庇佑,这里也算得一片乐土,姑娘别客气,既在同一片山水,便是一家人。我家就在西边村口,一家上下六口人,有啥事情尽可找我……”
这个庄稼汉带着他那种特有的热情滔滔不绝,直到将近太阳落山,灵耀才和他兴致勃勃的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