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不知所踪的采药小哥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一脸的歉然,并送来了早膳。
“主人行事不拘小节,还请姑娘不要见怪。”他埋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主人他……其实他心很善的……只是不喜欢与人接触……”
我忙道没事,反复强调后他才再展笑颜。
“夜弦姐姐放心,我定会说服主人收留姐姐的。”
我这才发觉这个年纪纪尚未弱冠,一身朴素的打扮的男孩,虽拥有着普通的容貌,却有一双聪慧明亮的大眼睛,写满了纯真与温暖,那抹如碧玉般的澄澈仿若能够映射对方的内心,明辨善恶,让人不忍心再说出任何责备的话来。
“小灵,你在这里么?”
屋外隐隐传来低沉好听的男声,不急不缓。前方的木窗突然撑开,一名青年男子探进头来,不经意间突然望见了我,脸色微红,忙礼貌的笑笑,微微颔首。
“打……扰了,我是主人的书童,辛绕。”
他面色如水般宁静柔和,神色淡淡,温润如玉。只是微微一笑却,如这一室的通澄明亮,与阳光相比毫不逊色。
这两名下人与他的主人娄隐竟是毫不相同,虽身为下人,却很难想象他们竟处于这同一片天地,生活在同一枚屋檐。
“我在这里,什么事?”
灵耀神色间有些好奇,忙跑过去。却见辛绕在窗边俯身附耳几句,接着便神色柔和望着他,仿佛在告诫着什么。
说罢,他便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灵耀的脑袋,远远对我行了个礼告辞了。
“怎么了?”我见灵耀眉目间竟有些沮丧的神色,不由得心中一凛。
“灵耀调皮惹主人生气,灵耀本想立刻去请罪,辛绕哥哥刚刚却告诉我,主人一早便出去了。”
“你主人经常不在家么?”
我不由得皱眉,恐怕再见到他,就是自己应该离开的时候了吧。
“主人很少归家,只有在有客人来的时候,他才会回来一次。”他眨着大眼睛,认真的看着我,“这次是灵耀不好,让主人错把姐姐当成那群客人了,害的姐姐受惊,主人又费了行程。”
我略微明白了什么。
“那群客人都是什么人?”
灵耀笑了,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牙。
“什么人都有,有坐马车来的,满脚泥泞来的,有拿剑的,喝酒的,乞讨的,穿裙子的,蒙面的,反正是什么人都有。”
“他们可是为了立约而来?”
本以为这小孩会戒备或是缄口不言,没想到他很自然的就答道。
“是啊,自然是为了立约。他们都是有求于主人的。”
我惊讶,“立约究竟是什么?它有什么好处?”
这回轮到小孩惊讶了。
“姐姐不知道?立约就是立约啊,立了誓约,主人才能帮他们实现愿望啊。”
我睁大眼,“怎么才算是立约呢?”
“很简单啊。”小孩双手背后,像面对书塾先生背课文一般,“愿望需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换,没有事情是不需要代价的,立约的力量是无形的,但它确实存在!”
我不由得一个激灵。
“你主人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做什么的?”
“主人是这世间最好的,最厉害的人,他就是主人啊。不仅是我的主人,还是好多好多人的主人。”
我呆了,看来问这个小孩是问不出什么了。在他眼里,主人就是主人,就跟解释萝卜为什么是萝卜,白菜为什么是白菜一个道理。
于是,我不由的神思一转,话题也带到别处了。
“好多好多人的主人?除了你,这里还有很多下人么?”
“这里不是,就我和辛绕哥哥。”他突然扬起头,挺起小胸脯,满脸的骄傲,“主人说我和辛绕哥哥是最出色的,就准许我们跟随主人身边。其他人都不准呢。”
“那其他人又在哪里呢?”
我耐着性子一点一点问着,却觉得事情愈发离奇了。
也许这个人,身份并不简单,莫非是皇亲国戚?可是细数如今王侯将相,公卿大臣,似乎又没有娄姓的?可就算他隐姓埋名,又为何跑到这荒凉之处另建居所?难道是为了权术斗争所留的退路么?
“其他人还在原来的地方呀,他们无法离开,只好排了好长好长的队恭送主人,把每座桥都挤满了。主人说他们不合适,那些人好多都哭了呢,泪水都变成了珍珠,引来了好多鸟把那些珍珠都叼走了。”
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小孩的娘亲给小孩睡觉前讲的故事了。不过隐隐中却也觉得,这个人定是个贵族了。
于是再接再厉。
“他们原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有高高的楼台,穿行的回廊,鸟语花香,红砖红瓦的,还有很多漂亮的女子来来往往?”
小孩倏尔眼睛一亮,“姐姐知道那里?”
我会心一笑,慢慢点了点头,瞧见他愈发的欣喜。看来那里就是宫殿了。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个人隐居避世。
小孩瞧我低头思索着,又补充了一句。
“那里有长长的河,河里有数也数不完的星星,岸边也有数也数不完的漂亮红花。”
河里有数不清的星星?大概是夜景……
暗自忖度着,小孩兀自滔滔不绝,我却又想起了一件事。
“昨天辛绕和你似乎都没在家啊?”
“对啊,每逢有客人来,主人都会让我们去太行山上采药,接待客人是主人一个人的事情。”
正说着,辛绕那温和的声音又在屋外响了起来。
“小灵,上次张公子还回来的《素问》你又放哪里去了?”
灵耀立刻大眼睛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畏惧的事情,慌忙说。
“好……好像是让王神仙借走了!”
“襄阳的那个王神医吗?他近日害病害的厉害,何来借书一说?”
灵耀哆嗦了一下,但仍旧很快答道。
“是……是前些年借走的!”
外边没了声响,只听到风吹过梢的沙沙声。小孩似是松了一口气。
我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听吱呀一声,有人缓缓的踱步进来了。
那人面含春风,笑的分外和煦。
“小灵啊,你倒是撒谎愈发顺口了,看主人回来怎么收拾你!”
灵耀呀了一声,用手捂住了眼睛,只见辛绕不急不忙的伸出手掌,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
“忒不像话。《素问》是数月之前张公子亲自还回来的,何来几年前之说?”
我哑然失笑,却不忘问道。
“张公子是……”
辛绕飞快的瞥了我一眼,看似并不忌讳,言语却模糊道。
“是主人的朋友。”
灵耀从指缝里露出黑黑的大眼睛,心虚的看着他。
“小灵,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绕温柔的嗓音带了几分蛊惑的味道,不知是不是从他主人那里学的。
“生……火了……”灵耀声音愈发没有底气。
“你说什么?”依旧是温文儒雅,不紧不慢的口气,却带了一丝隐隐的寒意。
却见紫红渐渐漫上小孩的脸,他含糊不清的嘟哝着。
“你叫我把那些带图的绢本生火……我扔进炉中才发现,那里面有……”
这回轮到辛绕脸色紫红了。
“胡说什么!”
说罢便急忙甩袖,匆匆告辞了。
我好奇。
“带图的绢本为什么要去生火?”
灵耀突然发下手,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是主人带回来扔在一边的,辛绕哥哥说摆在那里不成体统,愣叫我去烧了!”
云里雾里,我愈发不明白了。
中日当空,我闻到浓郁的饭食香味,忍不住走到门边,伸手欲将门打开。
突然想起昨日的场景,那人的眼神,不由得一个瑟缩。继而又想起灵耀说他只当有客时才回,灵耀和辛绕又出去各忙各的了,不由得放下心来,走出门外。
明晃晃的日头照的人睁不开眼,四周尽是起伏的蝉鸣。远远望见灵耀正在房前劈着柴火,而辛绕则不见踪影,想是在书房解决《素问》那本书的问题。
“姐姐出来了?”他弯起眉眼,灿烂一笑,说不出的灵秀可爱,“这下子就热闹啦!”
我瞥了一眼房子的另一头,估摸就是辛绕所在之处,那里门扉半掩,窗前尽是新绿,幽幽翠竹,苍翠欲滴。
想来辛绕毕竟长他些年岁,性子虽温和可亲,却也是有板有眼,一本正经。眼下看来,二人皆有条不紊的做事,难得在一起玩闹。
正想着,却见那翠竹随风浮动,隐隐有影一动,木窗支起,那尔雅男子便探出头来,依旧是温和明媚的笑容,仿佛刚刚丢书这样急迫的事从未发生过。
“小灵,膳食何时备好?”
“唔,唔!马上就好!”小孩立刻满头大汗,头也不抬的干起活来,还诚惶诚恐的远望了一眼。
“被我抓住了把柄,就不要偷懒。”辛绕好整以暇的望着这边,微微笑着,接着又眼光一转望向我。
“夜姑娘可有空,能过来搭把手么?”
我干笑几声,这样空手吃白饭的人,有拒绝的机会么?
一进书房,我不由得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清凉弄得轻轻一颤,神思顿觉一阵清明。
本以为自己的房间已足够僻静了,没想到这个房子中还有更为清幽的一处。
辛绕一袭青衣站在桌旁,似是在翻看着什么,身姿堪比那窗外的幽幽翠竹,笔直挺立,儒雅中透着一股韧劲。他知我走近,也不拘泥礼节,只是转头温和一笑。
其实在厅堂的书架上那些层层叠叠的竹简已让我大饱眼福,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藏书如此之多,不过令我奇怪的是,这些竹脊上都没有书名。
似是看出我的疑问,辛绕摊开手掌,随意一挥。
“这是主人的书房,厅堂是为与客人谈经论道时摆设的,这里的书,只有主人一个人读的懂。”
他接着便从中抽出一本,我看见封皮上只有用隶书标记的序号,其他也没有什么了。
“你瞧,我在这里只是按次序整理罢了。”
“不会是无字天书吧?”我不由得玩笑道。
却见他似在应和我的玩笑,随手一翻,竹简便如流水般展开,直垂到底。
我看清,那上面记载着一种我并不认识的文字。
“是前朝文字么?”我细细辨认,却愈发觉得奇怪,那些文字说来更像符号,“或是异国文字?”
“可称为异国文字吧。”辛绕笑道。
“你识得?”
他微微点头,复而又说,“识得,但并不懂得。我方才说过,只有主人一人可读的懂。”
难怪。我暗自点头,流连几圈后转向他。
“辛公子但说无妨,有什么事,我定会竭尽所能。”
他莞尔一笑,竟指了指桌边的墨。
“时间不多了,烦劳夜姑娘帮我磨墨,未时之前,我要把剩下的《素问》补完。”
“补完?你……不会是……”我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看着他已写完的厚厚一叠绢布。
他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主人的藏书,我都有记忆。”
他接着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书架,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包括这里我不懂的。”
这回轮到我惊讶的说不出话了。娄隐的手下,都是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