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便是伊洛交界了,溯洛水而上,可至宜阳,溯伊水而行,则至新城。官人一直说向西行,却不知所往何处?”蓑夫在风中艰难说着。
娄江月低垂了眼,唇边泛起不明的笑意。
“且任其前行吧,便如这迷茫中仍强力前行的朝代,该停靠时,自然会停靠。”
蓑夫愣了一下,蓦然一笑,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欣然。他慢慢转过脸去,浑浊的老目却似在极力眺向远方,仿佛如此便能够透过那层层的飘渺雾气,看清那前方的蜿蜒九曲,归途的变幻莫测。
我并不懂他们的言语,只埋头细数着水底的沙石。偶尔会有几尾在众口饥饿中死里逃生的小鱼仓皇窜过,道不尽的慌乱无措,仿如孤独无依的孩童。
可它明明身处自己的沃土,在自己的家园!
望着这潺潺流水,不知怎么,我忽而想起曾经一次娄江月与一位少年的对话。
那是光顾流匪老巢万千中的一回。被抓的人大多都是当地的富甲豪民,流寇多是为了谋取钱财,还有一部分则是发泄久来积藏的怨气。而一些官人府吏,若是落入其手,大多当场丧命。
那位少年的模样在记忆中已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位满腔热血,妄图改变当世的有志少年,他身姿虽不高大勇猛,但却曾拜身将门习得一身武艺,个性专好打抱不平,力求除暴安民。那次便是几经打探得出盗匪线路,故意混入受害人群中,打算将流寇一举剿灭。
在那破败野蛮如牲畜栖息的乱草之中,他手握利刃,血染长衫,目中是义无反顾的正义与坚决,身后则是流寇的血流成河,横尸百具。
“他们都死光了。你们已经安全了。”我记得他割下我们缚手的绳索,面上写着胜利的傲然。
“谢谢。”我满心感激。虽然娄江月总会带我安然脱险,但也难保意外,我打心眼里感激这位义士。
娄江月却什么也没说,似乎也没有任何谢意。他卸了束缚后并未起身,只微微动了动手臂,之后便悠然斜倚在墙边。
兴许是他面上的轻松和满不在乎激怒了少年,让他腾起一种变向的侮辱感,他倏尔面露不解,抬高了嗓音。
“怎么,你似乎很留恋被绑的感觉?不高兴我救了你?”
“好一个剿匪安民的义士。”娄江月抬眸,那双眼亮如星锥,“你可知这一时义举,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你不过是把从刀口下救出的生灵放到下一个刀口边。他们虽回到自己的一隅安所,却依旧孤苦无靠。”
“他们明明有家有国,又何来孤苦无靠?”少年反驳。
“你便如那高祖之敌手,只识匹夫之勇,难成大器。”娄江月的声音在洞壁里回荡,仿如空谷跫音,“居庙堂者骄奢淫逸,远江湖者凄惶困顿,家何以为家,国何以为国?”
家何以为家,国何以为国?
仰面四顾,天上流云变幻,岸边秋色凝重。如此行了几个时辰,怕已是出了京师,四周已是荒无人烟。
“娄江月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曹公子显然听到了蓑夫的话,费力挤出了船舱,面色苍白如纸却难掩暴戾之色,身子摇摇欲坠。他一个踉跄,复狼狈的爬起来,似乎因娄江月的漠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却只能隐忍不发。
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彼此利用,仿佛挑担上博弈制衡的两边,看似平衡却又各怀心思、草木皆兵。
“还烦请曹公子稍等片刻,保重贵体要紧。若是伤筋动骨有分毫差池,我又如何向尔父交代。”娄江月瞥了他一眼,略有些无奈的说。
曹公子阴沉下了脸,却明显是轻度晕船,体力不支。如此,他只得复回船舱,扔下一句不耐烦的话。
“你最好不要忘了你许诺过的。”
“岂敢。”娄江月懒洋洋一笑,突然抬手举起空樽面向撑篙的老者。
“万物须臾,知音难得。我与前辈一见如故,你我闲茶几杯如何?”
“老朽愧不敢当。”那人说着,却停下了手中动作,面上流露出一两许吃惊。
“浊浊乱世,酒能让人醉生梦死,而能荡涤内心,清灵醒世如它——当之无愧。”娄江月垂眼,修长的手入怀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瓷瓶。
“昔日上古之时神农品之,周武之时巴蜀贡之,当世之人心向往之。”他笑着吟道,“前辈,你的茶具可有备好?”
却见那老人倏尔挺直了腰,完全不似之前的老态龙钟,眼中竟似闪出一抹矍铄与笑意。
“果真,我今日所遇之人便如那初汉三杰之留侯,孺子可教也。”
语罢,老者又沉了目,沙哑浑厚的话语中带了一抹试探与期待。
“孺子可教,却不知官人可否使我烹茶尽具。”
此时天幕已有孤星点缀,四野因虫鸣而变得更加空旷寂寥。我瞪大眼睛望着二人席地而坐,他们分别敛了白日里的一身浮躁与恣意,变得娴适而深不可测。
待到那众音寂寞之际,幽幽晚风中,一盏昏黄的灯在船头遥遥掌起,仿佛指引灵魂归途的冥冥幽火,浓浓的吸纳着无边的夜色,空灵而又鼓胀着,神秘又安详。
曹公子似乎歇下了,舱内再悄无声响。而舱外的二人也一时沉静下来。
也许是这夜太长太沉,这动荡太多太频,这苦难太重太深,没有哪一种话音能够纯粹的存余良久,就如这万马齐喑的时代,有些东西只能埋藏在地下,躲入乱草荒冢,消失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处,只剩下无尽暮色压着茫茫荒原。
终于,娄江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缓,在浩瀚星斗、清月高悬下仿佛有一种别样的沉淀。
“蒙顶仙茶,昔日朝堂正贡。”
却见那位老者俯身,似是从他手中接过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方才笑叹道,
“灵茗之种,色黄而碧,味甘而清。长于五峰之间,吐纳日月精华。高不盈尺,不生不灭,不错,这茶色泽甚好,紧直锋秒,色翠显毫,实为谷雨前采制的新茶,甚有裨益。”
借着灯光,我看他话音未落便变戏法似的,从角落里移出大大小小的器具。
却见娄江月身子微微前倾,老者每移出一样,他便应声,似在面对着老者的考问,但声音却轻松随意,仿佛在闲话家常。
“红泥风炉、灰承、羽扇、碳挝、火筴,以作生火;鍑、交床,以作烹煮;夹、纸囊、碾、拂末,以作烤碾与称量;水方、瓢、竹夹、熟盂,是为水具;鹾簋、揭,是为盐具;涤方、滓方与巾,乃为清洁之具;碗、杯、勺、盘、札……”
他倏尔声音顿住,仰首笑道。
“前辈好眼光,这黑釉瓷可是当世上好的茶壶了!”
“官人谬赞了。”那老者低语着,声音却难掩快意,“官人却觉得这好在何处?”
“最名贵上好的黑釉瓷不说,此壶外形小巧,端正浑厚,嘴、口、提柄三山齐平,壶身略浅,酿味留香,不可谓不佳。那壶与盘身雕工雅致,足见主人品性清韵。那几个白瓷小杯,小则一啜即尽,浅则水不遗底。色白如玉,用以衬托茶色;质薄如纸,足以扩散余香。今日有幸在红尘乱世得见如此完备的茶具,实为无憾!”
“茶具这一关,当真难不倒官人。”
“不敢。”娄江月说着,手上却接过此时老者递过的水方,用瓢舀起一汪碧水轻轻一嗅。
“此水甘冽鲜馥,澄澈轻活。且以石养质,沉静清明,中和淳厚。如此看来,想必是那山涧之泉。”
“不错不错。”老者抚了抚发须,“这正是邙山淩泉之水。官人以为此水烹茶如何?”
“烹茶,茶性必发于水,水之功居大,以甘冽之泉为首。江水、雨水或雪水次之,井水更次之。前辈之水,若以天下观之,自是比不上那康王谷的谷帘泉之水,但若论就地取材,自然是煮茶的不二之选了。”
“甚好!甚好!”老者语调明快,“果是知我之人!”
“实乃妄言。”娄江月兀自摆摆手道,“我只不过是倚仗着这滚滚而去的乱世洪流,斗胆胡言乱语些罢了,因为没有人会记得。毕竟,后世更有种种茶道兴盛之时的精华之论,可谓名垂青史。我在前辈面前,则更是班门弄斧了。”
“过誉过誉。”老者声音中笑意更浓,“说了这么些时辰,你我不如来细品一杯如何?”
“敬之不如从命。”娄江月微微颔首,继而便慢慢起身起火生炉,眨眼间便将饮具洗煮完毕。
待那细烟袅袅,缓煎慢烹之时,老者复发问。
“官人又如何看这烹茶的火候?”
“茶经三沸,水方不老。初沸微有声,二沸涌泉连珠,三沸则腾波鼓浪,此时之茶汤色清纯、味浓甘鲜,便为上品。”
娄江月说着,手中已茶已盛壶过半,复又倒之杯中,刹那间清香透骨,醇厚悠远弥漫。还未品尝,便已沁入心脾,令人心驰神往。
那老者低头浅啜一口,一时间竟无话。空余那茶香屡屡飘散在空中,仿若尘俗荡尽、清静恬淡。
“汤色清澈,叶底匀整,果真好技艺。”老者过了许久,突然开口,“没想到当今之世,还会有人烹煮后世才有的清茗。”
“前辈方才与我谈论的,不都是清茗的茶道么?”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今有扬雄、司马相如。如今当世无非不是煎茶作药或加粟作羹,若论清茗,要有也非处于当下这红尘细软之中……年轻人,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老者语中透露着无限惊讶。
“前辈见多识广,晚生又如何不能有此定汤之功?”娄江月说的轻描淡写。
那老者再次沉默了,待那幽幽茶香渐渐淡去,他突然话题一转问道。
“年轻人,你如何看待这命?”
“命运的轮回,不是人能胜天,不是天遂人愿,虽有天命如此,但仍要精诚所至择路而行。”娄江月淡淡的应声。
老者似乎慢慢点了点头,“这茶间淡泊清和百转,你又品出了什么?”
“温润清净,功德无求,福报无求,实乃心所造之净土,万物顺其自然。智者懂得在乱世中拈花而笑,莫不是抱拥洞达世事的宁静之心,茶所阐释的亦是如此。”
那老朽复点头,再次开口时言语微颤间夹杂了一抹叹息。
“能向老朽举樽邀饮之人本就不多,能通过这清茗六试者恐怕这尘世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了。你过第一道关门时,我便察觉出你来历定是不同。不管你是何方神圣,能知老朽如此,已是难得。老朽自有知晓你身份的那一天。说吧,你来究竟是求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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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之始,可源于汉,胜于唐,没落于宋。。。可叹如今茶道兴于日本,茶礼盛于韩国,中国空余商业化的茶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