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萧肃之感终于被初冬的落雪纷纷所取代,银白色的世界让人的视野变得纯净起来。间或掺杂在其中凌寒绽放的红色小花更是添抹活泼的亮色,偶然有风吹进纸糊的窗口,反而令人感到些外面的气息。只是有人经不得风,所以旁人的动作显得很是纷乱,嗔怪始作俑者不够爱护自己的身体。
芷念便是那个人,她倚在窗台口,抱着刚满月的女儿,笑容洋溢。她来到倚翠坞已有好几个月,但时光仿佛已经过去了几十年,遥远得令人想不起前程往事。
倚翠坞有王静容和琪烟,加上韶韫和琥珀,四个人陪着大小不一的两个孩子着实热闹。所有人都刻意不去提那些渐渐远去的过往,只是一个劲地幻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你坐在风口,当心冻着孩子。”韶韫走进门,瞧着芷念不爱惜自己的模样,不禁冷下面色呵斥。她心里可担心这个刚满月的干女儿,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舍得冻着我的女儿?”芷念不客气地回讽,她身子因生了孩子,宽大的衣服套着显得更加瘦弱。好像轻风拂过,便会吹倒。好在她的面色还好,说话的语气并不想特意地相让。
“听你这张嘴,你的女儿不是我的闺女?”韶韫蓦地将手里装着热水的盆子往桌子上敲去,大有芷念不跟她解释清楚,就要和芷念拼命的意味。
芷念不屑地撇撇嘴,端是可恶的样子。她怀里抱着玉雪可爱的女儿,故而笑吟吟道:“女儿,咱们不用跟一般人计较。让娘给你想个好名字,就要润玉怎么样?以后一辈子温温暖暖,躺在娘怀里过。”
“啧啧!想得真够美的,咱闺女才不要跟你这个糟老婆子过一辈子。不过润玉这名字不错!”韶韫先是冷嘲热讽一番,然后认真地附和。
推门而进的静容和琪烟眼瞅着这幕,忍不住摇头。不知道她们两个人是怎么了?自从进到倚翠坞就开始争锋相对,拌嘴个没完。要不是见过她们以前文静的模样,她们绝对以为从前的她们亦是疯姑娘。
守在角落的琥珀轻摇头,只有她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芷念姐姐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只能将生命的最后时光谱写得热闹些,不用冷了自己的后半辈子。于是芷念姐姐能义无反顾地抛开所有,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奈何时过境迁,她却无奈地放手。
润玉在几个人的守护下渐渐长大,但芷念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地衰弱下去。她缩在门框,怜爱地凝视忙乎玩乐的润玉,嘴角的笑意愈盛。猛然间,她感到胸腔阵阵疼痛,刺得她的肺似要在下一刻戳穿。她想要忍住溢在口齿间的腥甜,终于顶不住持续不断的咳嗽,星点的血光溅落在洁白的帕子。
芷念的身体软了下去,她望眼远处方兴起的春意,眼角忍不住温热。
“你不是桃瑶族的人吗?为什么不能救她?”韶韫逼问出落成亭亭玉立大姑娘的韶韫,眉眼间全是心酸,“她的日子才开始,上天怎么忍心一而再,再而三折磨她?”
“韶韫姐姐,我已经用自己的法子给姐姐拖了这么些年。其实她承受的痛苦,早没有必要。我也不想她离开,只是这次非要不可了。”琥珀的嗓音很低沉,恍若带着点儿哽咽的味道。
静容和琪烟沉着面色,一言不发。原来芷念是晓得自己的结局,因此避开世人的注意躲在这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屋里的芷念,听到外面的争持,再看润玉懵懂的脸,柔声安慰:“润玉,你还小。很多事情不需要去懂,就开心地慢慢长大。娘一直在,一直在!”
“娘!你为什么哭了?是不是润玉不乖,润玉以后再不去爬树干子!”润玉瞧芷念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渗出泪水,慌忙地抬起衣袖帮芷念拭去。她忙上前抱住芷念瘦成杆子的身体,那么紧那么用力。
以至于让芷念出现恍惚,仿佛像这样般便能真正地不离开。可她清楚,自己的日子真是不多了。从上天那里偷来的六年,她已是很感激。她可以陪在润玉的身边,照顾她美好六年,还有什么不能放下。但她舍不得,她是如此贪恋人世。
透过窗子,外面的春光来得好迟。上天,请给她放纵的机会,让她再见一眼春暖花开。然而她的眼皮好沉重,她来不及等候栀子花开了。上年的花开,究竟在什么时候。她又想哭了,泪水却凝固着不愿掉下来。
她迷糊中回想起了很多的回忆,有个叫涵馨的女子挽着谁的手出现在她的面前,骄傲得意地对她说:告诉永浩旭,我不在爱他了。我现在爱的人叫竺敏,我们离开那些纷争了。
她只是站在街头的角落笑,继而淡然地转身。如果真的能选择不爱,就好了。可惜她不能,她每时每刻都不会停止爱。虽然这份爱融入骨血,时常不肯涌动,可她仍记得爱人的感觉。
她的记性差了,很多人很多事通通淡漠了。只是有些人的笑,满满地填充脑海,镌刻着生锈的回忆。她的心突然剧烈地疼痛,纠缠着告诉她某些事。她透过朦胧的视线,恋恋的目光欲要停留在润玉童稚的脸庞。
孩子,若是有来世。娘一定陪你悄悄长大,然后看你寻找到自己的幸福。这一世,原谅娘的自私,先你步而去。
芷念挣扎的时间有些长,她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她努力地扯出丝笑,挂在恬静的眉角眼梢,她走了!
“娘,娘!你不要闭上眼睛,你睁开眼,润玉知错了。”年幼无知的润玉从小生活在周围人的照顾下,以为芷念只是因为生气不要她了。
润玉哭得伤心,外面的人推门而进,只见到芷念嘴角上扬的弧度。她们忍住鼻头的酸涩,满脸开笑:“娘是累了,润玉去外面玩吧!”
“那娘会醒来陪我吗?”润玉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哭腔,但她还是倔强地忍住哭,抬起头执着地询问在场的人。
“当然会,因为娘答应过你,她一直在!”韶韫抵住心头的纠缠,笑若明花。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偷来的六年到头来还是要还给上天。
韶韫缓步走到芷念的床边,握着芷念手骨嶙峋的手,将新开的栀子花塞在她的手里。她任由泪流满面,宣泄着从来忍耐的心情:愿你来世繁花似锦,真正能如栀子花。
“我们收拾吧!”静容忍住悲恸,勉强地支撑起局面。事到如今,只好能将后事尽快办了。
“芷念告诉过我,将她的人投入倚翠坞的千年寒潭,化为清水去了便好。”韶韫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飘远,却肯定地说着芷念最后的心愿。
“好!”没有人出言反对,逝者已去,节哀顺变。
消息传到永定的时候,浩旭正在修剪栀子花的手一顿,随后轻语:“不用再去关注那边的消息,告诉那里的人关照好小公主。”
“皇上,娘娘的......”报信的人把话说到一半,见浩旭皱眉,不由停下。
“不必了,她早不是娘娘。既然她要落个干净,别去打扰了。”浩旭的话音飘落到不知何时碎落一地的栀子花里,呜呜咽咽地回旋。
报信的人极快地走了,尔繁才到。他抬眸望着浩旭只说了句话:“她总算是放手了。”
“是解脱!永浩淼会照顾好她,我们就在这里。”浩旭不明白自己的视线为何有点儿看不清远处的景象,他甚至没去察觉爬满面庞的热泪。
消息传到虎城的时候,芷念的离开过去了三个月。浩淼闻此消息,不管不顾地跑到倚翠坞,听说芷念的尸身皆化在了千年寒潭。他不声不响地回虎城,带上周拂影和苏若怡,远远地在倚翠坞建了简单的屋舍,终日往返在寒潭和屋舍。他要守着芷念过完这生,哪怕阴阳相隔。
千年寒潭的周围种满了栀子花,纯白的颜色,宛若天空坠落的大片雪花。
周拂影和苏若怡并没有去阻止,因为她们开始真正懂得,如何才叫作放手。
时光匆匆,婆娑依旧。那些刻画烂的过往,无不意外地留在心间最重要的角落。
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很容易,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但若放手,只怕说得再多亦学不会。
世人常常穷尽一生,才会慢慢地感悟。有些人就此淡出你的生命,不可挽回。不是不爱,而是上天已经不再允许相爱。
爱并非两个人的故事,倘若爱的自私,势必也会痛苦。三个人一段感情,说实话没有对错。不管谁先爱上谁,那都是在锦上开出的大朵花。
宣康二十八年,宣康帝永浩旭崩,举国哀丧。宣康帝在位期间,兢兢业业。救国难,统周国;兴水木,减徭役。得以民心,上下皆颂。周国不敢犯,按年呈贡品。
后有史官记:宣康帝一生壮阔,唯有憾事并未做到绝情弃爱。
浩淼对着少去的人,坐在寒潭边儿,抿口酒轻蔑道:“菡黧,这多不好。那厮居然比我先去找你,要是你们先相见,莫不是要把我抛在脑后!”
“琥珀姐姐,浩淼叔叔总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润玉摸着圆鼓鼓的肚子,站在琥珀身边,静望寒潭。
“润玉,等你真正老去的时候便会明白,这不是莫名其妙!”琥珀勾起似若有若无的笑意,心头却颤着发抖。
润玉抚摸肚皮的手稍稍僵硬,不由扭头直视迎着太阳劳作的丈夫。她的眉宇多丝怅惘,真正老去,她还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