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出现在皇城,芷念已是回到当初进宫时用的珉洲知府之女的身份。而温家女儿的名号,怕是她这辈子无法触及的东西。她极是坦然地行走在当初熟悉的宫道上,仿佛她从没有离开过这里。她的远离,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芷念伸出手触碰刚开的花,她的嘴角绽放出一丝浅笑。有些场景,依然那么的绚烂。
奉浩旭的命,带她去四周转悠的是徐嬷嬷。资历老,为人不苟言笑。
徐嬷嬷瞧芷念并不着急的样子,索性站在旁边让芷念看个够。她没有其他嬷嬷锐利的双眼,只有一双无波无澜的暗眸。她的目光投射在芷念身上,也只是平淡至极。
“徐嬷嬷!你以前是在哪里当值?”芷念换回原来的容貌,只得装作几年前落选的秀女。她以往行走在皇宫,差不多里面的人都混了个眼熟。唯独这个徐嬷嬷,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虽然好奇,但极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徐嬷嬷颔首,不紧不慢地回答:“奴婢原先是在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很少出来透气。从此以后,奴婢便是姑娘的人。姑娘放心,奴婢不是卖主求荣的人。”
芷念稍楞,她没有那个意思。然而解释有何用,反倒是越抹越黑。她收回手,声音轻了下来:“我的身子有些乏了,先回宫休息吧。”
颜唯宫,芷念暂时居住的宫殿。由于芷念刚到皇宫,浩旭的旨意还没下,所以只好将就着。芷念挺喜欢这里清静的氛围,至少不会听到太多嘈杂的愤怨。
“姑娘回来了,可要吃点儿什么?”颜唯宫的管事宫女可燕,赶忙迎了出来。她的性格较为开朗,但素来亦不多说是非。
芷念摇摇头,打了个哈欠:“今天没有什么人来吧!最近几天我要好生休息,访客一律给回了。”她才回宫,却奈何不过其他人的消息灵通。只不过她现在没理清头绪,通通推掉能省去不少麻烦。
“别人不见无妨,只是贵妃娘娘身边的文词来过。她说是姑娘的旧识,奴婢觉得像有什么事!”另外一个宫婢可芳性格活泼,没有可燕机灵,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
徐嬷嬷狠狠地瞪了一眼,呵斥道:“姑娘没有问你话,自顾自地说些什么。贵妃娘娘,岂是你能够说三道四!”
“无妨,下次注意!”芷念堵住了徐嬷嬷的话头,她的眉有些紧锁。韶韫贵为贵妃,此时派人来找她恐怕是为她如何回宫的事。她抬头望了墙头的春色,心头升起几许落寞。
众人识趣,纷纷退下。芷念春困的睡意顿无,坐在石凳上垂下眼眸深思。她的一路走得太快,快到她来不及思索前因后果。而今她需要整理忽略过的细节,或许她又得开始尔虞我诈的生活。不是她乐意面对,逼不得以需要直面罢了。
春天的夕阳,向来没有秋天的残阳似血。然而从皇宫遥望天际,数不清的冷意袭向心头。芷念深吸口气,欲要把寒冷清除体外。
“很冷吗?”细致体贴的嗓音带了点儿疲惫,可掩盖不了他对芷念的关心。话音未落,一件披风落在芷念肩头,很好地裹紧她瘦弱的身躯。
芷念回过头,只觉浩旭的眼神比往常多了份探究。她一晃神,错以为是幻觉。她浅语:“不冷,只是回到这里感慨万千而已!”
浩旭听闻芷念的话,没有立马应答。他微偏移视线,望着墙上的春色缓声道:“确实物是人非。芷念,我们在一起能不说其它吗?”他的手有点儿颤抖,不确定惶恐的感觉从哪里钻出来。他只明白,惊天的秘密终于揭开它的表面显露。
芷念住了口,无声地笑了:“皇上以为,我们还能聊些什么。”她的言辞很平整,但这份平整刺进浩旭的心。呼啦一下,浩旭刹那间清楚他到底失去了什么东西。
浩旭的脸色逐渐难堪,他竟咬着唇不知该怎么应对。他多想大声喊出心底的郁结,嘶声力竭地问芷念,甚至是一种皇权下的要求。
天色暗了几分,愈发看不清彼此的神情。趴在墙头的花,颤抖了几下。似乎为着这方的不平静,发出微弱的抵抗。
芷念深吸口气,叹息:“皇上!您回宫去吧,我先进去。”她怕说出来以后,此刻的平静亦不复存在。干脆闷在心里不说,仍可以假装不知情。
浩旭的拳头握了握,终是松开。他的口气已经散去原先的犀利,有的只是温和:“天色已晚,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说。饮食起居,徐嬷嬷会仔细照顾你。我先走了,过几天事情处理好便接你出去。”他的话未说完,却匆匆结束。
芷念倚在门窗,看着几乎落荒而逃的浩旭,嘴边泛起凉薄的笑意。她凝视手上细小的疤痕,笑意明显。何必!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方式试探。
“姑娘,先去用晚膳吧!”徐嬷嬷走到芷念的身边,低着头提醒。她的余光落在披风上,居然有些出神。
芷念感受到徐嬷嬷的眸光不太正常,诧异地对上嬷嬷的视线。她缓过神,才取下披风略显尴尬地说:“嬷嬷,帮我把这个还给皇上。毕竟我现在名不正言不顺,总归不大好。”
“其实姑娘拿着也没事,反正皇上对于您不一样。”徐嬷嬷难得开口说这般忌讳的话,她的心情波动,像是闻到了很多年前的腥风血雨。
芷念脸色一板,露出几分不满:“嬷嬷难道不知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我拿着披风,只会招来更多的猜疑。莫非嬷嬷对我有二心?”她这段时间没怎么对人咄咄逼人,一番话说下来极其力不从心。面对浩旭的镇定,有了裂痕。
可芳连忙扶住芷念坐在椅子上,她担忧地瞥眼徐嬷嬷。她原以为新跟的主子,很好说话。她没有料到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徐嬷嬷一咬牙,作势要跪在芷念跟前。皇上要她服侍芷念,她断不敢背叛皇上。只是从前的一些往事来得猝不及防,导致她犯错。
芷念困顿地挥手,及时制止徐嬷嬷的动作。她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开口:“我来到这里有几天光景,我从没有问过你们的底细。你们心底各个明镜似的,即使有个风吹草动也从容不迫。我今天不想说太多,只问句。你们是准备继续留在我身边,还是离开?”她向来讨厌这些琐事的纠缠,奈何她必须步步为营。
“奴婢们自当跟在姑娘身边。”可燕率先表态,认真的态度让芷念颇为动容。
可是下一刻,芷念恢复冷静。外面几个打杂的宫娥太监被一同叫进来,她逐一审视底下的人。没有人继续开口,没有人冒这个头,没有人知道坐在上面的人以后命运如何。
芷念点头,她轻笑:“你们不敢在我身上赌,但你们同样清楚皇上对我的心思。要是我以后得宠,我的荣华富贵你们亦少不了半分。只是可惜,假使我失宠,恐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众所周知,天子寡情。而我不过是五品知府的女儿,没有强势的娘家凭什么保证一生平安。你们顾虑的没错,换作是我同样会如此。”
她的心里早把一切看透,唯一不明白的是难懂的情。她的眉眼俱是轻松,丝毫不为底下的紧张有半分动容。
“姑娘,您跟奴婢们说这些无非是确认忠心。奴婢不说别人,只说自己。姑娘放心,奴婢绝对不会产生二心!”徐嬷嬷沉重的诺言悠悠地朝四下散开,震得底下人心里头不安。
芷念面无表情地拉过徐嬷嬷和可燕,她不在意:“我有她们即可,你们要去要留我一律答应。只有一条,出去之后不许嚼舌根。可燕,给他们一点儿银子。”
可芳咬咬牙,扑通跪在地上。她泪眼婆娑:“姑娘,奴婢觉得姑娘就是依靠。奴婢跟着姑娘,便不再离开。”
芷念了然,她扶起可芳,笑容洋溢:“我不会强留别人,所以无所谓。你们留下来的人当我是依靠,我当你们同样是。相辅相成的道理,不用我细说。”她说完,留下错愕的人们潇洒地回房。满桌的膳食,她全无胃口。
夜深人静,芷念倚在窗子边,静下心来聆听雨水敲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她默然地闭上眼睛,扬起会意的笑。不论何物,只要生下来,必定要学会承受。哪怕渺小如叶子,不也要承受雨水的冲刷。它们生长,用尽力气。
春雨下,黄花落。碾作尘土的话是否会恼怒春雨的不公,为何会挑中手无缚鸡之力的鲜花打压。若有若无的香萦绕在芷念的鼻翼处,幽幽地爬到她的心尖上。
“我其实遗忘,抹掉回忆。”芷念睁开眼,满脸的冰冷清楚地告诉她事实。有些人注定是人生中的过客,可她永远学不会相信。她的脑海,一直深埋着一段过往。镌刻已逝的年华,芬芳满地。
“万岁爷,天儿冷得很。您先回宫,奴才帮您守着。”浩旭的贴身内监荣公公,忧心忡忡地劝浩旭。一张胖乎乎的脸没有往常的笑,有的只是提醒吊胆。
浩旭抿抿嘴,大步流星地往回走。靴子上沾了雨水,分外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