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外的雨势渐急,闹得人心底有些没底的忐忑。春天盛开的花朵,禁不住雨势的打压,吹落一地。鲜妍的花,孤零零地散满于地。只有低沉的花香,伴随略冷的春风一路吹进门,拂开尘世。
茉莉赶紧上前关上门,走到孤流身边轻声劝道:“主子,不如先回偏房休息。小姐这里有奴婢照顾,主子你不用担心。”
孤流蹙着眉,抬头凝视紧阖双目,面色苍白的芷念。他的心不自觉地一下下抽搐,他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芷念床畔坐下。
芷念瘦弱的手,直直地搭在被外。昏睡的她似乎不得安稳,微露青筋地抓紧被角。她转过头,又翻过身,冷汗自额际滑落。她像是梦到了什么东西,双手不安地朝空中摸索。
孤流忍不住握住芷念的手,他难得柔声劝道:“别怕,有我在。”
安宁慢慢走近芷念的脑海,她侧个头陷入更深的梦。绚烂的梦里,曾有年少初遇的浩淼,带她穿梭人群。可是梦境转变,竟出现浩旭的脸。再次变化,苏叶萱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地瞪向她。仿佛喃喃诅咒,愿恶魔永驻芷念的身边。
暗沉的血色从遥远的天边滴下,濡湿到芷念的脚边。她痛苦地向前跑去,跌跌撞撞寻找一抹清明。但,除了她没有任何人。所有人都由于她的罪行,而纷纷远离。甚至曾爱过的人,亦无法对她原谅。她停下奔跑,扬起头接受末日的宣判。
“不!”芷念猛地惊醒,她拽住孤流的手撕心裂肺地呐喊,“带我去见他!”她不要逃避,如果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那么就不许留下遗憾。
孤流瞧着惊慌失措跳下床的芷念,他默默地走出房门,留下茉莉帮芷念梳洗。
虎城的天比川北冷得多,天寒地冻连积雪也未曾融化。芷念坐在马车里,止不住哆嗦。她明白自己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而是从心底升腾起的寒意牢牢控制住她的思想。
茉莉掀开帘子,让外面的冷风吹得人清醒些。她望着满城的白幡,惊讶地出声:“呀!如何会有这么多的白幡,莫不是有人出了事情?”
芷念听了茉莉的话,不管不顾地冲出马车。茫茫的虎城,到处是雪的痕迹。然而此刻,白幡比雪的颜色更加刺眼,肆无忌惮地挂在城上。恍若飘扬的旗帜,霎时击碎她的幻想。
来往的人面有戚色,腰间缠上了白腰带。迟缓的脚步像是在经历痛苦的事情,地上飘落的纸花,应征最后的可能。
“芷念,我们回去吧。”孤流扶住身体瘫软的芷念,欲要帮她扶到马车。
“你告诉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芷念顺着孤流的裤脚,沉痛地跪了下来。她傻傻地遥望那方的天色,干涸的眼窝没有泪水。
“故人已逝,节哀顺变。”孤流不知道还有什么词能够劝芷念,他的心上不知为何长吁口气。或许危险解除,总能放下心办其它事。
回到马车,芷念靠在内壁久久不语。她没有勇气去看最后一眼,他居然这么得走了她不相信,没亲眼见到尚且能够欺骗自己。若是亲手碰到冷冰冰的他,她该拿什么去填补心里的漏洞。铺天盖地的落寞,清晰地摆在她的面前。原来她依旧会疼,疼得辗转反侧。
摇晃的马车外,一片喧闹。但她听不见,她只清楚外面的风呼啸地灌进心田。然后她终于了然,再不会有人让她难过。要是这样的她才算长大,成长的代价是不是太沉重。
“许芷念,你真笨;温菡黧,你真傻。”芷念低声浅语,往日的心气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上。孤流直到现在还在算计她,只怕下一秒那人便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说是带她来这里,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孤流,他在哪里?”芷念掀开帘子,声音冷静,外间的杂音对她来说没有干扰。孤流不见其踪,只有站在车道上的人目光悠远地望向她。一份漫长的等待,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和她已有三年不曾见面,原以为的阴阳两隔。如果看来,却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芷念下了马车,走上前清明地开口:“皇上!”
站在她眼前的人,风尘仆仆。细碎的胡渣,令他看起来苍老不少。一袭锦衣穿在身上,留出好大的空隙。然而眸子里的光芒,抵挡不住,正发出灼热的温度。
浩旭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瞧着芷念,这个离开他生命三年的女人。当皇后告知他芷念已死,他几近崩溃。可幸好后来,有探子回报芷念无碍。失而复得的珍宝,又能够被他捧在手心珍藏。从他确定芷念在哪里的时候,他便狂喜。此时他终于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却心生胆怯。
暮色的春雨不识趣地下,打在芷念和浩旭的脸上生疼。芷念扬起笑,他终归掌握了大权。如此说来,她的仇也能够报。只可惜她不再怨恨他人,只可惜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模糊地远去。若是时光倒流,她会选择从来没有遇到过。
“你还好吗?”浩旭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只剩下这么一句。
“我很好!”芷念用了极肯定的语气,她确实很好。平静的三年,没有刀光血影,没有尔虞我诈。她用了三年的时间,抚平过去的伤痕。这般幸福的生活,如何能不好。
浩旭接过侍从的伞,用它挡住芷念头上的雨丝。他有点儿无力地问:“你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需要的东西不在了。”芷念偏过头,瞥到远处黛色的云朵,差点说不下去。她定定神,坚决地道:“皇上以前许给我一条命,现在我愿意用剩余的时光陪伴皇上。”
“你不希望的生活,我不会强求。宫中的生活,不适合你。”浩旭苦涩地说着,她的心随着一个人的烟消云散永不属于他。他争不过一个死去的人,一辈子都是输。
芷念固执地笑:“不是你害的人,我自是要履行诺言。我在川北,已是过完了逍遥的日子。现今我应回到原来的地方,度过自己的余生。”她是在害怕清宁的生活会把她慢慢煎熬,她恐惧一个人暗无天日的生活。除了川北,只有永定她熟悉。
“你既是这般说,那么记下从此没有离开我的权利。”浩旭不喜欢用他皇帝的权威镇压芷念,但奈何他不确定芷念是否会像烟雾一般彻底地逃走,留不下踪影。
“皇上放心,我努力陪您走到尽头。欠下的债,我会还清。”芷念推开浩旭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踏去。泥泞的小道,她的脚板早已冻得冰冷。只她自己坚持,磕磕绊绊地向前行去。风雨中,她的身影萧索,淡淡飘远。
浩旭扔掉了伞,跟在芷念后面走着。旁边有侍卫劝说,可抵不过浩旭的强势。
“啊!”芷念撞到一个石块,狠狠地向前跌去。她惊呼,慌乱中浩旭的怀抱不期而至。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响彻在她的耳边,让她逐渐遗忘死亡的回忆。
芷念挡住视线的手无力地垂下,她对上浩旭的视线,排山倒海的痛楚袭来几乎站不住脚跟。她强忍口吻里的酸涩,漫不经心地提醒:“大庭广众下,皇上的做法于理不合。”
“朕要做的事,没有人敢说不。”浩旭实在遏制不住心里的疼,他把芷念一个横抱,塞进停靠在旁边的皇家马车。
袅袅的香气冷不丁地窜进芷念的鼻翼,她打了个哆嗦,警惕地防备浩旭。她往马车里缩了缩,不知道浩旭要做什么。
“我不会吃了你,你紧张些什么!”浩旭手脚利索地褪去芷念的鞋袜,用掌心的炽热来暖芷念冻得通红的脚板。
芷念的脸被马车里的热气一熏,不免有几分绯红。她想要缩回自己的脚,然而浩旭的力气远比她大的多。
许久之后,芷念才小声地嘟囔句:“刚才的鞋踩了很多的泥,很脏!”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浩旭有亲密的联系,虽然她要适应这样的联系,但此刻有些为时过早。
“我不会嫌你脏,再说你的腿一向有旧疾。如果你不爱惜自己,指望谁爱惜你。除了我之外,你以为有谁会希望你生龙活虎地活在世上。”浩旭把暖炉塞到芷念手里,关切溢于言表。他的侧脸仍是不见往年的温润,多了几分犀利。
芷念恍惚,不自信地出声:“哥哥他们是否还好?”
“你不用担心,母后在你之后没有为难任何人。这次我出来接你回去,母后也清楚。等你回宫,有些事母后会亲自跟你说。”浩旭的嗓音细浅,温着芷念的心没有泛起骇浪。
芷念睁眼躺在马车的角落,离逃离的地方越远,心越说不清道不明几分。她咬着点点发白的嘴唇,拼命地把其它的声音隔绝在外。
外面的雨大了,吹得娇嫩的花又落了几许。干净纯洁的花被马车碾过,混在污水中找不出原来的色泽。素雅的花香被泥土的味道覆盖,残留下几个朦胧的影子。
大地的光愈发黯淡,只有马车外挂的灯笼摇曳着风声。若有若无地照耀底下的光景,可谁人明白这地原本是没有光。别人强加下的东西,没有人理解其中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