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梅阁。
白梓轩府上的别院,平日里少有人来,只有两个丫头留在这里负责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师父偶尔来看我,二人皆不提自身之事,只吟诗唱歌,然后望着远天呆坐。对于我这么一个爱动的姑娘,为何突然间变得伤春悲秋起来,师父他老人家竟然也没有多问过。
昀端那日提了两壶酒,不知从何处过来,我正在百无聊赖在纸上描一朵梅花,描来描去,硬是将梅花单薄的模样,给描成了雍容的牡丹。
“师父,你总算来看我了。”他好几日不来,我早闲得发了霉,看到他立刻喜出望外地迎上去,拉着他的衣角把他让进屋里。
“来,跟为师喝一杯吧。”昀端举了举手中的酒,对我露出个稍显苍凉的笑容,他只有在从白梓轩那里过来时才会这样笑——说起白梓轩,自那日之后,我已经半月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雪时也早想找师父喝酒,只可惜走不出这寂寞的别院。”我接过他手中的酒,朝他寂寞地笑笑,若是先前的昀端,早就拦住我了,可那时的他只是那样看着我,眼睛里有蒙蒙的雾气,他目视着我灌了自己大半壶酒,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同样安静地举起酒送往自己嘴边。
那日我们二人喝的半醉,到午夜时分,昀端才起身说:“雪时呀,为师……要回去了。”
“师父!”我醉醺醺拉住他,撒娇道,“师父别走……”
“为师明日还有些事情要做……”他说着晃晃悠悠地便要往外走,可却又突然回身抱住我,对我道,“为师,为师也不想离开你啊,雪时……”
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哭了一段时间,昀端突然严肃问我:“雪时,你回答为师一个问题……”
“嗯?”我迷迷糊糊应道。
“你恨不恨师父?”他问。
“恨……当然恨……”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红着眼眶,看着他肿起来的眼睛,“因为师父你今日带的酒,太少了!!”我一边笑着,一边指着他的鼻子道。
“师父你快走吧,这夜都深了……”我突然改了主意,赶忙把他往门外推。
“雪时……”他的表情我看得不甚清楚,只隐隐约约记得他的语调里,埋藏着深深的忏悔,我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昀端的悔意从何而来,可那时的我对他却早已恨不起来。
“你好自为之。”他说。
大约十日过后,天气转暖了,窗外开始换上星星点点的绿。
白梓轩的身影毫无预兆地跳入我的眼帘,白衣,在满是绿意的花园中,像是夜幕降下后的一抹灯火。
“没有想到我会来?”看到我愕然,他便挑起嘴角,玩味地笑。
确实是没有想到,一丝一毫也没有,于是便摇头。那时我正拿了小剪子,在花园里修剪花枝,蜂蜂蝶蝶似乎很喜欢这个季节,在暖风里来来回回猖獗地飞。我穿了单薄的纱衣,将袖子挽到肘部关节处,露出细弱的手臂——那时我确实是有些瘦小的,身体也干瘪的不像话。
“呃,怎么了?”看到他眼睛直直地面对我出神,我不由得问出口。“我脸上有东西?”
“你的反应会不会平淡了点?”他挑眉问。
“哦……”
我低下头去,像这样再会时,确实应该哭天喊地,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混蛋,然后最好能抓起身边最近的重物砸过去——总之这种情况下应该尽量疯狂,或者最好表现的歇斯底里,以证明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这才符合“受害人”这固定的立场。
所以说我的表现,连自己都觉得不合常理。可是那时候我打得如意算盘是,如果我对他冷淡一点,兴许他就觉得没意思,说不定会放过我。
“殿下希望雪时怎么样呢?”刚刚终止的修剪动作此时恢复了常态,我低垂着眉眼,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那混乱生长的花枝。
“我不记得你这样稳重过……”他摇摇头,复又点点头,“我只能说你这孩子成熟的不像话。”他说完之后伸出那双我熟悉的手来,一把夺过那忙碌了半日的剪刀,扔到一边,随后将我的手捏在自己手上。
嗯,怎么说呢。骨节突出的大手,很随意便能把我的手收到掌内。
“殿下,雪时的手脏。”我说着抽出手来,并煞有介事地从胸前抽出一个白手帕,为他擦了擦,擦完之后将嘴凑近吹了吹。“好了……”
“慕容雪时,你打得什么算盘?我命令你,不要这样。”他皱起眉头来,两道剑眉便挨得近了一些。
我不理解他那话的意思,便回他一个疑惑的眼神,听到他答:
“你以前不都是直呼我的名字吗,现在为何不叫了?”
“啊……”我装作恍然,“雪时原来曾做过那么失礼的事,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我直视他的眼睛,看到他沉默,然后再沉默。
就是这样,我要靠这种疏离和陌生感,来排遣内心里对他的复杂感情。
“这些日子,可习惯这里?”他转了话题,并拉着我往屋里走。
“谢殿下关心,衣食不愁,雪时很满足。”他走的慢条斯理,我亦步亦趋跟上。
“你就真的没有要抱怨的?难道你甘心一辈子留在这里吗?”他顿下脚步,“你不觉得这里对你来说,像个冷宫吗?”
“雪时除了确保家父安全这件事之外,别无所求。而殿下帮雪时做到了这点,雪时愿意将以往的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至于冷宫的说法,殿下大概搞错概念了吧。”
“这么说,你连恨我,都恨不起来了吗……”他背对着我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恨。这个词。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是多么的可笑呀。我是个遇事如果认真想就会想明白的聪明姑娘,那时的我心里盘算着,既然他是真的看上我了,那么我不妨利用他的感情,好套出父亲的下落,再找机会远走高飞。
“雪时不恨殿下呀……”我答。“殿下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雪时喜欢还来不及……”
“那么,我是你的什么?”他忽略我的马屁,转过头来这样问。一只蝴蝶在他身边的花枝间绕啊绕,终于找到一朵中意的花,停在了上面。
“如果我们之间连‘仇恨’的牵系都没有,那么,我是你的什么呢。”他说。那日的他有点不大对劲,我也挺不大对劲的。
“如果雪时说,什么都不是呢。” 我淡淡答,“这世上既然再没有值得牵挂的事情,那么,对于殿下你也……”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去死呢。”他冷冷说出这句话来,“既然你毫不留恋世间,又何苦留在这污浊之世,你难道觉得本殿下会阻拦你吗?”
我愣了一愣,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死了倒一了百了了,可是作为一个才刚刚15的小姑娘,都还没有成亲就早早死掉了,那多可惜呀,最可惜的还不是这个,我家师父总夸我,如果我再长几年,一定会成为倾国倾城的美人,我想等我真的成为那样的祸水,我一定要再去向简兮表次白,好让他后悔,后悔到肠子里,在看到简兮悔青肠子的那天之前就死掉了,太不划算了。
我于是微微一笑,手指触到一旁开得绚丽的花,无比婉约地道:“雪时记得有位宫娥这样说过:‘这世间是暂时的宿舍,遇见或不遇见什么羞耻的事情,都不成什么问题,所难堪的是死后长远的黑暗,今生也就罢了,是怕是来世要堕入恶道,那才是可悲的。’我想,大概雪时不惧今生,只畏来世。”
“……好一个‘不惧今生,只畏来世’。”白梓轩先是愣了一愣,看他样子并不像是为我的才华而倾倒的样子,倒像是惊讶于我竟然能说出这样的句子来,只见他手扶额头,笑得苍凉,随后幽幽道,“你可知说那句话的宫娥,是谁?”
我微微一愣,然后乖乖地摇头。那是我前几日在某本物语集里读到的句子,那本物语集是本朝所编,收录的尽是一些本朝作品,因为读的匆匆,没有注意到作者的名讳。
白梓轩的眼睛里闪着寂暗的光。
“说那句话的宫娥,便是我的母妃。”他说着,把手放到我的头上。
“慕容雪时,即使你恨我也没关系,如果你用一生的时间来恨我,那么我的名字便一生都在你心上。而你若死,我便也死。可我最怕你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