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西行,沿途饥民遍野,到了朔州境内,心内已是一片荒凉与麻木。
朔州城原是一片富庶的土地,不想这几年天灾加着人祸,使得国库渐渐空虚,百姓为求生计,只好拖家带口,流亡外地。
我原本还抱着些许希望,心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朔州再不济也不会比历城更不济,可来到这里之后,却发现这里与我们在历城所见之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我于心间了悟,乱世岂有苟安之所?
“阿姐的爹爹真的会在这里吗?”望着面前漆黑而高大的城门,枢棉不由得这般发问。黑色的云堆聚在城门顶部,仿佛马上便是一场豪雨。凄厉的北风在人耳边唱着不成调子的歌。
南云扶着我下马,我立在门前,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父亲了,我只是想过来试一试,没有想过若是见不到父亲,我要如何是好……”
南云握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在这双大手之下,隐藏的是我不能揣测的力量,师父曾说,纵使他能役使上百言灵,也敌不过炎君一成力量。可握着我的这只手是温柔的。
南云是我的夫君,可关于他的曾经,我却只能从前代的典籍甚或琵琶法师的口口相传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记忆最深的,是关于炎君最副盛名的那一战,这段往事虽无文字记载,却在盲僧的故事里,经久不衰地被传唱着,传到了这片大陆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说词部分是这样的:“旧历七九三年冬,北荒清河镇,三夜雪,蛮族破城,城空,兵将俱大骇,疑有伏阵,环顾四下,琴声骤起,始见城门之上,白衫青年盘膝而坐,抚琴安然,意态甚闲,琴声似有灵,少时,血光起,蛮族三万精兵,遂灭。”
这是一个有开头,有结局,却无过程的故事。
至今,世人都不知那些蛮族的精兵,究竟是死在了隐藏在琴声里的某种兵器下,还是死在了琴声编织的幻觉中,我猜测,那也是言灵术的一种,就像我曾用语言控制了白梓轩一般。我将这个想法讲给南云听,他但笑不语。
后来他告诉我,凡人都有弱点,尤其是精神上的弱点,有时候打败一个人的,并不是铜枪铁剑,而是他自己。对此,我有些不解,我问他,难道你也有这样的弱点吗?他说,我自然有,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弱点在哪里。
于是我觉得是他在开玩笑,他常常开类似的玩笑,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我们刚进朔州城没有多久,就被从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给冲散了,因为牵着马儿,所以更容易像这样失散,南云本来决意将马匹寄放在道途的驿站里,可我们赶到那里,恰巧看到驿站的人将马匹砍杀的场景,血流如注,马儿死前面目很悲伤。问了之后才知道,许多人将马寄放在这里以后,就没有再回来,而为了给新来的马腾地方和粮草,就只好将那些没有主的马杀掉。
“为何不将马卖掉?”枢棉问,“放掉也好。”
“小少爷,来这里的人大多是逃难来的,哪有闲钱去买马?而前方的朔州城,又实在不是适合马匹进入的地方。”那个杀马的汉子这般回答,他的脸上溅的全是血,眼神很麻木。
于是我们决定继续带着我们的马走。
然而那个人说的对,朔州果真不是适合马匹进入的地方。这里流民太多,街道很窄,牵着马走的要辛苦很多,我们勉强走了半日,终于在午后时分走散了。
情况是这样的,我的包袱绑在马背上,里面有姐姐写给我的信,还有我从桃夕那里偷来的首饰的当票,我还想着哪天有钱了再去赎回来,当然,还有白梓轩赠我的发簪,我从未带过。兴许是绑的时候没有绑紧,也有可能是中途松掉,总之,半路之上那个包袱突然遗落,我发现之后慌忙回去寻找,刚好在那个时候,有官兵追赶一帮流民,要将他们遣送出境。
我虽然捡回了包袱,却不小心被卷进那帮流民中,一时之间迷失了方向。
我这个人向来有些路盲,尤其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凭借太阳的位置来辨别南北,可那天恰好是个阴天,我便失去了这唯一的技能。
于是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起来,心想或许误打误撞,便重新回到南云和枢棉的身边,其实南云以前告诫过我,这种情况最好是停在原地,等他去找我,可我一时迷糊,将他的这句话给忘记了,等到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不知有多远。
朱雀大道。
朔州的主干道。我问了许多人,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就在这条路的尽头。那个时候,天色已经快要晚,而我已经将近一天没有进食,我们带的干粮都在枢棉那里,我身上虽有些碎银子,可是这里人多粮少,我身上那些银子,连半个馒头都买不起,不由得颓然。
走到一家当铺前的时候,我心想不如将白梓轩赠我的簪子当掉,好换些银两果腹,来来回回走了三次之后,我的胃终于战胜了我对白梓轩的感情,将簪子交给了那个秃顶的老掌柜之后,他用古怪的眼光打量了我好几眼,总算从抽屉里拿出一锭银子,和一张收据,我在收据上签了字画了压,将银子拿去隔壁换了两个馒头。
我边吃馒头边想念南云。这是离开云隐山下的那所老宅之后,我第一次想念他。我想起他对我说的,找到父亲之后,我们便回家,再不问世事。
我觉得,那是我生平第一个很认真想要去实现的愿望,尽管我的预感告诉我,那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我一边咬着馒头一边流泪,直到路边有个算命的先生扬声叫住我。
他的声音有些苍老,就像是所有的算命先生一样,嘶哑而神秘,他披着全黑的斗篷,坐在街角,坐在夕阳的余晖里,面前摆了一把小木桌,桌上摆放着算命用的签木,和八卦图。
他喊我:“小姑娘,来算一卦吧,不准不收钱。”
我顿了顿,然后抬脚走到他面前,抹了一把泪,将身上仅剩的那些碎银子放到桌上,告诉他:“就算你算得准,我也只有这些钱。”
他盯了我一会儿,又瞅了一眼桌上的银子,缓缓开口:“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