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历城告别之前,我与如鸢有过一次短暂的谈话。
毫无疑问,如鸢属于我欣赏的那类女子,坚韧果敢,有着属于自己的爱憎,而且认定的事情从不会退缩,可我却未必也是她喜欢的那类人。站在我的角度,很难得出类似“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结论,可站在她的角度,我是什么样的人,大概很是鲜明。
“你是怎么打算的?”我问她。
“逝者已矣。”她说着话时表情有些淡漠,身上是一袭艳丽的红装,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反差有着某种几乎令人惊叫起来的美感,她如此适合红色,红色总是很容易让人想到生命的跳动。
我猜测,她大概是要以生命去面对某些死亡。
“是啊,逝者已矣。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我走到花落之处站好,背对着她,拿手指遮住头顶的阳光,保持着一个仰着头的古怪姿势——那个当口我有些沮丧的想,昨日雨住,今日艳阳,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谈论晦暗话题的天气。
“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如鸢的声音凉凉的,自背后传来,落入耳中时很清晰,“老爷他还有未竟的遗愿。”
我想,果然如此。
“不久,这里也要乱起来了,我要带着老爷的尸骨去一个地方,夫人也葬在那里,老爷说,他死后想和夫人去同一个地方。”
“可那之后呢?”
“那之后……也许,我会去凉州吧。”
“凉州?”
“对。”顿了一顿,“我找到了我的弟弟。”
“……那也好。”
我知道,对于如鸢这样的女子而言,能有个寄托是比活着本身还要重要的事情,她之前的20年是为杜允之活着的,像是依附着大树的藤蔓,早就不习惯将自己看成一个完整的人,所以现在必须有那么一个人,告诉她她还必须活着,她还不能死。
“你们呢,要去朔州?”她问我,这是她第一次对我们的事情表现出兴趣,所以我有些激动,我将我们为何要去朔州又仔仔细细讲了一遍给她听,可她在倾听的期间始终沉默着,连个类似嗯的确认性的音节都没有发出。
最后,她说:“如果你们去朔州,应该可以遇到白梓轩。”
我在这里晃了晃身子。
她提到了这个名字,我本以为是错觉,但是她再一次吐字清晰地强调:“白梓轩,他一定会在那里。”
于是我知道了,白梓轩那日所中之毒原来是她所下,虽然我确确实实因为这件事感到无比惊讶,但是仔细想想,却也觉得这件事其实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你不想知道他好不好吗?”这时候我相信她是个带着毒的女人了,她开始引诱我,她知道那个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也知道爱这个词有很多种含义。
“他自然很好……我知道。”我淡淡开口。
“那不过是‘你知道范围’内的很好罢了,雪时,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你不知道的东西。”
那是她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被一个人叫出名字而感到悲伤——或者我只是想以被她叫出名字而悲伤这件事来掩盖另一种情绪。
“谁知道呢。”我有些无力地笑笑,我不想与她在这件事上争辩,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输,我早就强迫自己将某种思念化作淡薄的一层,它过去了,它终究过去了。
“我相信,他爱你。”这是如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消失在了落满十月繁花的那片梨枭林里,就像是从未来过。
就像是我自己做了一个梦,现在我醒了。
我走出杜府的大门,有两个人在那里等我。
正在为枣红色骏马顺毛的是黑发金冠的青年,白色锦衫外面罩一袭灰色的袍子,上面绣着精致的麒麟纹样,青年的眉目细致,仿佛寂寂飘落的初雪,看到我过来,他唇角微微掀起,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恍惚地应了一声。
在他身边立着的少年,有着柔软的黑发,清秀的面容尚有些稚气,却也有了些许硬朗起来的苗头,少年的整个身子被白色棉袍裹着,让人心疼的瘦弱,他牵着马,唤了我一声阿姐,脸上有兴奋的神色。
这是枢棉第一次骑马——要诀南云大抵已经教给他了,看样子他很激动,有些跃跃欲试。南云以不放心我为由,要求与我共乘,虽然我明确表示我的骑术得到了父亲的真传,他仍坚持自己的观点,态度霸道蛮横,不容我抗拒。
吵架我从未吵赢过他,所以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南云,你这个人不能一点亏也不吃。”我在马背上埋怨他。“这样下去你的心理会渐渐地扭曲,直到变态。”
他却不以为意。
“雪时你又顽皮了。敢再说一次吗?”
我自然不敢说第二次。
我心想,在南云面前自己总是这样憋屈,这样下去很不好,就算他不变态,将来我也要变态,可是这么些年,无论我怎样拐弯抹角地传递这样的想法,他的耳朵似乎总有奇特的技能,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有时候甚至连进也不进。
于是这一路上我都有些郁闷。
南云不知道我为什么郁闷,于是我便更加郁闷,尤其是后来他丝毫不顾及枢棉是个初学骑马的人,我便更加觉得他是个没有爱心的人。
“南云,你慢一点,等一等枢棉。”
“照现在的速度,我们何时才能到朔州?”
“可也不能因此就把枢棉落下啊,他还是个孩子,又初学骑马。”
“为夫看那小子根骨极好……”
“所以?”
“所以他会追上来的。”
南云这个人大概从来不晓得“责任”这个词要怎么写,所以我果断放弃与他争执,从他的怀中探头往后望了望,白袍的少年虽然没有跟的很紧,但也努力地不与我们落太多距离,他在骏马之上的表情很是严肃,看那样子是相当地努力想要追上来的,可是身下的马儿却不听话,仿佛不愿意落入这样一个小娃娃的掌控般。
我冲枢棉喊:“枢棉,坐稳马鞍,前面是上坡,身子要前倾,臀部后移……哝,像你姐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