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历城停留的第十八天,杜允之去世了,那些他亲手种下梨枭,竟于一夕之间尽数凋零,像是被一阵风给吹没了一般。
我问南云,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有人动用了凝魂术,并且也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沉默不语,眉目间是浅淡的笑意。
他牵起我的手,反问我:“雪时,你觉得他有可能成功吗?”
我摇了摇头,答:“这世上从不存在凝魂的术法,想必那一纸符咒,也不过是后人杜撰出来的而已……既是杜撰,又岂有成功之理。”
这句话毕,他的大手已按在我头上,我微微缩了缩肩,感受到头顶的融融暖意,那一温度使我神思恍惚。
我立在紫檀木床榻前,望着床上仿佛只是合衣而眠的清俊男子,许久没再言语,直到门“吱呀”一声被谁推开,我才恍然回过头去,看到立在门边的红衣女子。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若说她美,可那五官又实在过于平庸,而若说她不美,却又实在找不出什么瑕疵。一弯细眉,一抹春色,漆黑而寒冽的一双眼睛里,存蓄着浅浅的傲气,那名女子紧抿着双唇,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最终归于无言。
她站在门前凝望着床上躺着的男子。
人事无常,一朝千古。
怕是世间所有的相遇,或披着美好外衣,或戴着肮脏的外壳,终要以离别作结,就像杜允之与沈诺。而世间所有的冠以守护名义的爱情,大体要以沉默收尾,就像如鸢对公子。所谓大音希声,大爱无言,多半便是如此。
“他死了,你难道不来与他告别吗?”南云的声音率先打断了那隔着永恒时间的漫长的凝望。
窗外是一卷秋风,是一场烟雨。
谁执起谁的手在诉说着离别,又是谁轻轻想起了少年时,谁抱着自己哭了,谁又默默地,拼凑起常年累月的相思。
她抬脚走到床边,轻轻为他掖了掖被角,长久地凝望他的脸,良久,才轻轻开口:“公子,这些年,你可开心?”
那是属于她的告别仪式,虽然简单淡漠,却是世间唯一。我拉了拉南云的衣袖,示意他出去。
两个人斜斜靠着墙,静静立在朱红长廊下,望着远方青灰色的天空发起呆来,雨水在檐上汇聚成股,然后嗒嗒地坠入泥土。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身旁站着的人:“哎你说,若是沈诺没有死,那杜允之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他不置可否,只是更紧地攥住我的手,眼神穿透雨帘变得飘渺起来:“谁知道呢。”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你绝不觉得,若杜允之不是白墨锦的小舅舅,或者他不受控于云妃,那么他便不会因为沈家的家财而接近沈诺,如此的话,二人说不定会是一对神仙眷侣。”语气里不无遗憾。
南云听话之后偏过头看我一眼,幽幽道:“若他最初没有对沈家家财起意,又怎会娶沈诺为妻?在我看来,杜允之可是个相当耐得住性子的人,而沈诺……”说着意味深长地瞅我一眼,“……她可比你还要迟钝。”
“我哪有很迟钝。”我不满地嘟囔,又听他在耳边说:“若没有云妃掺一脚,说不定二人会在杜允之杜公子的温吞里,还有沈诺沈小姐的迟钝中,失却这做夫妻的缘分。”
他分析的在理,可我不愿意相信缘分就是这般脆弱的东西,所以不愿轻易赞同他的话。
“……二人之间的情路虽曲折了些,可也算是有那么几年的好时光。最后回头来看,也算是跌宕起伏千回百转。不像我们……”我说着,下意识地靠上南云的肩,不知怎么,从杜允之口中知晓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我有些莫名其妙的疲劳,眼皮似乎都在打架。
“怎么,雪时莫不是觉得旁人的爱情都比我们精彩?”南云轻轻挑了眉,不等我解释,他就板起脸来,这样教育我道,“我们是小火慢慢煮,要像这样细水长流才好。还是说……”
他拖长语调,有种要卖关子的意思。
我抬眼瞅他一眼,暗示他说下去,他继续缓缓道:“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些阴谋有些激情,要比现在这样更好一些?”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有这样想。不过是觉得,杜允之和沈诺虽是夫妻,却都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倒是真能过到一块儿去,若非是爱着,又怎会长久?”
“哦?”他表情慵懒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望着那双狭长的眼睛,慢道:“南云,莫非你对我也有什么隐瞒?比如,你对我其实也是别有所图?或者慕容家还有更大的秘密,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我这句话原是玩笑,谁料刚一说完,南云就一把将我拉近,他的身上依附着淡淡的香气,此时掺着些许雨气,缠绵在我的鼻尖。
有时候真的是不得不承认,我的夫君长得可真好看,好看的祸乱人心,好看的人神共愤,我仿佛听到自己在空气中抽一口气的声音。
对面的南云笑得阴森,拿身子缓缓逼近我:“是啊,我对你别有所图,你想不想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呃……”我踌躇片刻,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当真不知?”他重复。
“嗯。当真不知。”我咬了咬嘴唇。
他忽然在我额上亲一口,凉凉的唇瓣贴着我的额头,如同蜻蜓点水,然后他低下头,缓缓笑开,眯眼道:“我想要的,天上地下唯独一个你而已。”
我怔了会儿,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耳边的雨声变得厚重起来,良久,才听他的声音在闷沉的雨里好似一个清晰的音符:“你不信?”
我觉得他的这句话实在是天上地下最大的瞎话。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去思考我与他之间的问题,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在我还不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要爱我。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轻易爱上另一个人,这世上不存在这样的道理。
可我在知道那样的道理之前,早已经在心里为他留下一个位置,一个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