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丰三十五年,八月初五。大日头晒得人汗津津的,清秋心里愈发忐忑。
初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隔三差五找些时新玩意儿哄小姐开心。园中池子里刚开的莲花,她便折了来,拿给小姐看。
“小姐你瞧瞧!这红莲开的多好!才一夜,它们忍不住一齐开了!一池子嫣红好漂亮!”初彤掀起半旧的绣百草虫门帘,怀抱着几枝长茎红莲花和两三莲叶,嬉笑盈盈走进屋里来。
说着,看见诗柳在月影窗下绣花,凑过去笑嘻嘻地说:“好姐姐,绣什么呢?”
“嘘!”诗柳用眼神点了下里屋,方小声说道:“小姐看了一上午的书,方才睡下。你轻着点。当心扰了小姐清梦。”初彤就着她的手看着,原来是一幅红盖头,绣的是红鸾双喜。
“不是给小姐绣了一面?”初彤不解道:“怎么又幅绣一模一样的?”
“前儿钰良小姐来了,看着好。便要和咱们小姐一样的。”诗柳悄声道:“小姐叫我赶着绣,今儿就好了。正好明日戴一样的。”
里屋千工床上的纱帘被掀开,尹清秋随手将看了一半的《春赋》放在床边台子上,问道:“诗柳的手艺好,谁看了都喜欢呢。”
“就是啊,这么个精致的人,绣的东西也精致。”初彤转身拿了个白瓷水缸将莲花摆好,捧着给清秋看,边说道:“小姐你看,莲花开的这样好!”
“当真是株好姑娘,没辜负我。”清秋伸手摸着莲花的花瓣,说道:“晚上记得将茶叶用纱布包了,放花心里熏一夜。”
诗柳起身拿了踏脚上的绣鞋,一边说道:“小姐也不嫌这青石的方砖凉,光顾着看花儿,赶明儿病了,错过好时候有你后悔去。”
清秋一回身坐在刚才诗柳坐着的春凳上穿鞋,长如瀑布的黑发便随着身形遮住了大半边的身子。“初彤,帮我拢拢头发吧。”
初彤便拿着梳子慢慢梳起来。一边梳着,口中还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清秋道:“你嘴里叨唠什么呢?”
诗柳扑哧一乐:“咱们初彤赶着让小姐嫁人呢!”
“诗柳姐姐,你不知道,我刚听老人们说,嫁人的时候都要这样念叨的,才能夫妻和美!我先练练!”初彤乐呵呵地坐下,接着念叨:“表少爷人又和善,对小姐又情深,小姐嫁过去……”
清秋没有答话,倒是诗柳问道:“这两天,怎么不见表少爷来了?”
“明儿就嫁过去了,今儿不兴见面的。”初彤笑嘻嘻地拣着梳子上的落发。
清秋看着初彤,蹙眉道:“我心里总是突突跳得厉害。”
“小姐。”初彤笑道:“您这是等不及表少爷了吧?”
“小蹄子越说越没正经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清秋毕竟未出阁,羞笑着和初彤闹做一团,追着满屋子跑。诗柳只在一旁拿个绣帕捂着嘴笑。
初彤倒在里屋床上,连声求饶道:“好小姐,好小姐!饶了我吧!看刚梳的鬓又松了。”
“你只会诳我。”清秋不理会她的求饶,又伸手咯吱她的腋下。这一闹不要紧,两人皆是香/汗淋漓,钗环果然就从云鬓里滑落下来。
初彤捡了钗,赶紧讨好替清秋梳妆,屋里才复又静了下来。清秋仰躺着,看着床上的幔子,觉得现在的时光真是奢侈。
“罢了,这钗太艳。去格子里拿颗珠子插上吧。”清秋对着铜镜慢慢道。
正梳妆时,诗柳看见她两人比着枝南珠嵌宝蝴蝶钗低语不尽。慢说道:“刚才还闹得厉害,这会儿又拿着一根钗好的什么似的。”
“姐姐什么时候出去的?” 初彤换了钗插在清秋鬓环中说道:“我竟没留意。”
“说曹操,曹操的轿子就到了。表少爷带着轿子来请,正在偏门巴巴儿等着呢。”诗柳坐下拾起那绣了一半的绣活儿,道:“还不赶紧地收拾了去罢。早些去了,也早些回来才好。”
“叫他回去吧,今儿不兴见面的。”清秋道。
“不是已经见了?”楚天奇说着就迈脚进来,嘿嘿一笑,“也不差这一回,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早就想着带你去的,一直忙着没得空。”
清秋推脱不过,便随他去了。天奇扶着清秋坐进轿子,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脚下,轿子上不去,天奇就打发小厮带着轿子回去了。二人同乘一匹马,进了后山。
山中草木繁盛,二人又下了马,分花拂柳向前行去。约莫行了两柱香功夫,眼界渐渐开阔起来,向下一看,波光粼粼一汪碧蓝的水,藏在山中,好漂亮。
“真美啊!”清秋不由赞叹。
天奇站在清秋身后,微笑着说:“这是三千湖,我取的名字。好听么?”
二人走到湖边,清秋问:“三千湖?为什么?”
天奇在马上翻了半天,忽然想到瓢扔给那日的小公子了。便挠挠头,回身笑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清秋歪着头看看他,笑道:“瓢呢?”
天奇抬手用力,一把将清秋揽进怀里,哈哈笑道:“你就是这一瓢!”
清秋低头默默,却也没有挣扎,慢慢将脸埋进天奇的胸膛。只听得天奇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清秋,”天奇看着湛蓝的湖水轻轻道:“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唔?”清秋闭着眼。
“你是自己愿意嫁给我的么?”天奇终于问出了自己很想知道的问题。
清秋闭着的眼恍惚了一下,躺在天奇怀里,蹭了蹭他的肩膀。很久才道:“天奇,当我知道一切之后,觉得天都要塌了。本来,我打算和家族一起灭亡。可是,父亲的话,让我不得不承担延续尹家血脉的责任。这段时间我一直处在恐惧当中,只有看见你,才稍稍安心。”
“清秋,躲在我怀里就好。”天奇紧了紧怀抱,握住清秋的手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清秋听着,只是默默不语。她没有说出口最后一个要嫁给他的理由。她要知道,她的家族是为谁而覆灭?是为何而覆灭?她不能拦截这场灾难,可她也不能让家族的人白白牺牲!
两个人在湖边坐了许久,才又按原路返回。在尹府门口,清秋伸手拂去天奇额头的汗水,天奇伸手握住清秋的手,将手绢留下。
他笑道:“这个给我罢!”
清秋丢给他,道:“什么好东西,也稀罕的什么似的。快回去吧。”
别了清秋,天奇便回了杯莫停,继续筹备婚礼。
陆国御花园里,陆云落一身宝蓝色袍子闲坐在凉亭里。他低了头,慢慢拿着茶盖刮着杯子。半晌,才道:“定的是明日?”
他身旁立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穿着从五品的补服,低声道:“是。和殿下迎娶王妃的日子是一天。不如臣将此事压下一日?”
“柳大人。我听说,这尹府五夫人与您可是两小无猜。”陆云落依旧是平缓的调子,看不出喜怒。
“回殿下。”柳志远眉眼一暗,随即恢复常态。道:“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陆云落淡淡道:“你看这园子里的花,为什么没有我宫里开的好?”
“水土不同。”柳志远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尹府,就交给你去办。办好了,赏你淮南进贡的橘子。”陆云落顿了顿,又道:“把尹清秋安排在缀玉楼,其余的随便发落。”
柳志远应声而退,一个人慢慢沿着红墙走出宫中。他仰头看看蔚蓝的天空,突然心头一痛。她不言不语嫁给别人做小,她连他一面都不愿在见。可他偏要见她!明日,明日就是再相逢。
柳志远口中喃喃:“谢语盈,谢语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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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明日要发的第十一章,萝衣心中表示万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