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京州城淋落绵绵雨,趁着滴滴落在宫沿上,击打着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老皇帝昭来太子业辰玉,兵部尚书林年瑾,老太医季悬壶三人。
拨开养心殿的大门,老皇帝正推止太监高苜,独自扶身下榻,微颤的身子,映入眸中,使人感寒。
榻前不远处,四方的桌子摆放好四把椅子,案上满是好酒好菜,老皇帝刚下床走了两步就有些接不住气了,发出沙哑的声音:“辰玉,扶我过去坐。”
儿子早已弯弓曲腰,即使没有这句话,他也会是第一个上前搀扶的。
高苜取来了厚厚的椅垫,为老皇帝垫下,又给炉子加了火炭:“老奴就在殿外候着,陛下随时唤我。”
皇帝默许后,高苜退到殿外,撤掉了守门的禁军,静静的守候…
“别杵着了,都过来坐吧。”
老皇帝用力握住弯月壶,斟满一杯又一杯的美酒,途中太子来拦,却被皇帝摆手阻下。
“哎呀,”老皇帝坐下后,偷喘了几口气,见几人微丝不动,接道:“朕让你们过来坐,是想抗旨吗?”
几个这才按照官级大小,依次移步站在下席,左右旁席。
老皇帝眸子扫过三人,他们才挪开椅子,坐了下来,只不过略显得拘束,身子板板正正的。
“林年瑾我是见不惯你,几度想要处死你,可没办法,你有才呀,我不能杀大林的能人。”老皇帝夹了菜给他。
“臣不敢当。”
“当得起,你是我大林当之无愧的功臣。”
老皇帝又支起筷子给太医季悬壶碟中夹菜:“老先生,你救过公权,给景瑜续过命,这些日子我能苟延残喘的活着,也是靠你。我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我爹让我带兵打余国的令城,你、我、公权、景瑜…”
老皇帝突然不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口道:“当时公权都伤成那样了,你都能给救过来…”他的嘴角显出一丝抽搐。
他捻起酒杯,不顾众人阻拦,满满的一口,随后还不忘舔尽唇角沾染的美酒:“辰玉,近日满是左郎倾权的本子,你怎么看?”
“功大于过,嘉峪关同罕东城一般,易守难攻,左郎抽调一万士增援边城军,若南国出兵发难,嘉峪关仅有的兵将,也可击退敌军。再不济,已边城军攻破罕东之速来看,定能及时回援嘉峪关。”业辰玉如是道。
老皇帝吃了两口素菜,将袖兜里的奏折取出,平放在桌子上:“这是大理寺传递上来的本子,你们都看看吧。”
“左郎倾权,伪造昭命,假传调令,其罪当诛。”老皇帝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角的油渍:“倾权之罪,株连三族,他上无父,下无子,诛谁呀?景瑜?杀了景瑜,朝野朝外又是一片抗然…”
“左郎快要归京了,将命他这辈子是无缘了,可我大林势要统一皇权,必要对抗陈、赖两家留下的势力,”老皇帝对视着太子业辰玉:“我有公权,有景瑜,你有谁呀?怪爹,给你留不下将才。”
“爹…”
业辰玉刚才开口,老皇帝又说:“我走后,你娘定会与赖源一串通一气,夹持皇权,若她日后阻碍大林皇权统一……该杀你就杀吧,爹不会怪你,你只要记住你姓业,命归林。”
“是,儿臣谨记。”
老皇帝转头又问太医季悬壶:“老先生,膝下可有儿女?”
“尚有一女。”
老皇帝又问“可有继承你行医济世的衣钵?”
“照样学样,能有个十有五六。”季悬壶不敢放大斐波女儿的本事。
“有你一半就够了,给你季家说一门亲事呐?”
季悬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业辰玉,脑中显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想法。
老皇帝发觉后,浅笑道:“我的儿子你就别想了,他身处皇宫,衣食住行,有御膳,有禁军…就是划破了指头,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怕出了什么差错。可公权的儿子不一样呐,打了一年多的仗,去年冬天那么冷,鞑靼又切断了罕东以北的运输,他被困沙怡月余,定是积攒了许多隐病。我欲让你的女儿留在左府,日后也好照料左郎。他有大林精锐前军铁骑,你女儿的安全你也不必过于担忧。老先生,你舍得吗?”
季悬壶与左公权早有相识,也深知其子左郎的人品,便回道“全凭陛下安排。”
老皇帝抿了一口酒,与林年瑾道:“这一战前军铁骑想必折损严重,左郎归京后,定会去九狼山点兵,调用多少,还余多少,你要记录清楚。”
“是。”
太子有些不明白了,九狼山长年有野怪出没,食人无数,很久以前就被划入禁区,人人闻而远之…
莫非那里是培养前军铁骑之地?
老皇帝见他们久不动筷,铆住了劲,站起身来。
这可把他们都吓坏了,生怕一个微小的举动就惹怒了陛下。
“辰玉坐到上面去,替我拟最后一道昭命。”老皇帝指着尊上的龙头椅。
太子业辰玉不敢不从,紧步上去,铺纸,备墨…却始终不敢坐上那把椅子。
老皇帝道:“昭命!”
“朕设南北公执司,直属皇权,不受林律之限,执昭办事。”
“指挥使一人,正二品,首司一人,从二品。”
“下设南衙公执卫,北衙公执卫。”
“掌执使各一人,正三品,佥事各四人,正四品。”
“………”
“第二道昭命!”
“昭命!”
“左郎倾权,大罪当株,然,其,独率边城军收复肃州,罕东两城,全歼瓦剌联盟军,斩杀纳维多,彻底解决北境数百年战乱,壮我大林不败之势!且功过相抵,然其违造昭命,假传调令,又是大罪,朕念及左家世代为大林建功立业之举,且不追究。革去其统兵之职,撤销边城军,回京之士纳入禁军之列,由兵部、三衙所辖!”
“第三道昭命!”
“左郎远征漠北,收复失地,实是功劳,授予南北公执司指挥使一职!”
老皇帝看了一眼三人未动的碟筷:“上印吧。”
“是。”
业辰玉挽起袖子小心的取出龙玺,他正在上印,老皇帝又说。
“左郎不是喜欢城南的那宅园子吗,等我走了,你就给他吧,他老是住在公权的府邸,定会告我的状,到时候公权找到我就说:“我儿子明明立了功,是大林的功臣,你不封他将位就算,还撤了我和景瑜千辛万苦创建的军队。”你让我说什么?我告诉他,左郎归京后,锋芒太露,再封高位,定会引起陈、赖两家的注意,他们的手段,你我都清楚……我走了,保护不了他了…”
“是,”业辰玉小心翼翼的问道:“是否依照规矩收回左府?”
“你收了公权的宅子,他住哪呐?那些为我大林开疆扩土而战死沙场的边城将士住哪呐?”
“儿臣明白了。”
林年瑾不经意脱口而出:“想当年左公大人与余国腹地舌战群雄,为我大林夺得三疆之土,开河道,大兴兵…哪一件不是载入史册,流传千代的辉煌之举,到头了还…”
老皇帝回过身子,林年瑾的半句话还噶在嘴边。
“是啊,就像世人皆知前军铁骑天下无敌,却不知出自公权之手。”
老皇帝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时候相识的,眸子里映出儿时摔跤射马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出宫,带着同行的陈国公景会之子景瑜,征用了陇西一所富贵人家的宅子。
那时三人玩的甚欢,小孩子那里懂得多,到了拜天地结为异性兄弟的时候,左公权却说:“您是太子,我们不能与你同跪,就是日后,也只能我们来跪你!”
老皇帝的眸子又显出三人,为国开疆扩土,血染沙场的场景…
突然从皇城外传来的钟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脑中一片空白,想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到…
老皇帝缓慢回头,竖起来耳朵:“高苜!怎么回事?”
“是景瑜老将军…走了…”
老皇帝一个踉跄没站稳,跌在了地上,太子业辰玉赶紧将他扶起,其他二人也显得紧张,他卖力吼道:“季悬壶快去!”
太监高苜踱步进来,低着头:“老将军…已经走了…”
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快去…快去…快去…”老皇帝的声音逐渐低沉。
林年瑾怯声说:“季太医,劳烦您走一趟将军府,陛下念着这事哪。”
“可是陛下这…”季悬壶左右为难…
高苜道:“已经传太医院了…”
季悬壶走后,老皇帝又摆手推开了太子业辰的搀扶,独自往床榻的方向瘸腿走去。
他自语道“景瑜呐,你什么都要跟我比,本以为这次我会抢到你前头…哎…景瑜啊…公权大哥,嫂嫂,秋儿过来找你们了…”
他的眸子看到了三人一同跪拜天地结为兄弟的场景…只不过在这世上从未发生过…
他支着手,爬上床,为自己盖好被褥,依旧自语:“景瑜呀,如果姝儿能像她母亲一样心狠手辣,也不至于我不能给自己的儿子寻一个媳妇,给未来的大林定一个皇后…”
隔日,祥和帝驾崩。十日后,左郎所率边城军反京。月余,太子业辰玉登基继位,改元:霑庆,奉生母陈氏为太后,立太子妃赖氏为皇后。
也是从那时起,边城军正式被纳入宫城禁军,左郎因功不受贬昭,以受南北公执司指挥使一职。
直到霑庆三年春天,丞相、内阁首辅、等八大重臣依旧在为左郎打到不平,多次上本,明奏收复失地之功。
自边城军归辖禁军,多地番军都欲将此劲旅收入麾下,由南北城防营,大虎军,山狼营等重军主帅带头,不断奏明陛下,不可煞弱边城军威,都表明自军中尚无精锐,急时补充能战之士,方可威慑列国。
同年,禁军校场开设演武堂,允许各级将士进行比武切磋…说白了,就是在皇宫城里摆了一个大大的比武擂台,只要不闹出人命,皇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戏园子来逛。
只不过选址的地方有些特殊…
边城军数万人入宫城,本有的禁军训练场地自然是不够,皇帝便下诏将慈宁宫东边的后园改成了练厂,就是现在的演武堂。虽说演武堂与慈宁宫相隔甚远,可汉子们舞刀弄枪的声音,加上围观人高喊助威的动静,就是百里开外也是震天震地。
再说这慈宁宫里休养的是什么人,除了已故的祥和帝曾经的那些个妃子们,还有当朝太后,霑庆皇上的母亲。
禁军汉子们整日的格斗比武,天天哗声一片,扰的太后不得安宁,最不安宁的还是皇帝。
与太后同住的还有长公主辰琳,她的偏殿距演武堂最近,宫女们日日都不在左右服侍,一问去哪了,太监总会说:“去演武堂看禁军打架了。”
长公主也没有责罚她们,默默的念着距离上次奏明陛下的日子。过了一月她又拉着母亲去找皇帝,上演各种苦情戏,一个劲的说着,那些个野蛮汉子整日鬼哭狼嚎的搅得人不得安静,趁早把他们弄出皇宫去!
太后也有自己的想法,南北城防营主将赖合斋是自己的外甥,她说:“城防营多年未曾补过兵了,他们那事情也多,这些个汉子们精气神也旺盛,就遣到城防营去,给哀家也落个清静。”
霑庆皇帝却说:“边城军是先帝下诏归入禁军序列由兵部、三衙所辖,再遣给别的地方,大臣们会答应吗?”
太后见皇帝有些动容,便说:“哀家去走动。”
回到殿后,长公主业辰琳默默欣喜,她并不是厌恶打斗、呐喊声,也不讨厌这些被纳入禁军的边城将士…
不懂事的小宫女见主子偷着乐了好半天,想必她是心情大好,便过来问:“今日边城军司阶与禁军武卫比射马,殿下去看吗?”
“看厌了。”长公主纠正道:“边城军已撤,那也是禁军。”
“是,奴婢记住了。”
另一个宫女端茶过来,:“就是,射箭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得看摔跤,司空将军那一身子的肌肉,把禁军中郎将打的好几日都不好意出门。”
长公主拿起剥开的橘子,:“你那是去看比武的吗?抓紧了好好去看上几天,相中了谁,过来跟我说,我去找左大人说和。”
小宫女开起来了玩笑,:“还说边城军被撤了,要我说呀,这些将士,不管是做了禁军,还是到了哪去,归来归去,还得是左郎大人管着。”
过了几天,早朝上丞相赖源一又提及安顿边城军一事,说是几万人的军士挤在皇宫实为不妥,而在演武堂距离后宫又不远,先帝的嫔妃们伺候了一辈子,年岁大了,也该让他们安安静静的想享清福。
是日,皇帝下诏:原边城军将士入南北城防营。
回到内殿的霑庆皇帝再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笑出了声:“赖源一呐赖源一,你个老狐狸,收了边城军你就以为你得了多大势,却不知道朕一口气在你身上插了几万双眼睛…哈哈…”
老太监高苜依旧是前几年的模样,他边给皇帝解衣边说:“贺喜陛下,收回南北城防营的兵权。”
霑庆皇帝装糊涂的问:“明明是我丢了边城军,你怎说我收了两军的兵权?”
高苜笑道:“陛下知道从丞相那得不到有用的东西,即使安插再多的眼线也无果,可把边城军调到南北城防营就不一样了。以后南北城防营若是有什么损害陛下利益的举动,有边城军几万人牵制,两方的战力悬殊如此之大,这不就等于边城军接替了南北城防营,还给陛下省去了每日的粮草开销。”
霑庆皇帝大笑道:“原来你才是那个老狐狸,那你说说,边城军是不是属于我大林的战斗序列。”
老太监有些不明白了:“陛下此话怎讲?”
皇帝说:“演武堂新设时,朕便让他们拉着禁军过去打架,司空将军用京畿重地禁止舞刀弄枪来搪塞朕。可左郎穿进来一封信,他们就恨不得把朕的城墙根子给撅了,你说说,他们还是朕的军队吗?”
高苜道:“可左郎大人是陛下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