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
窗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列车平稳而快速地行驶着,四下里都是些熟悉的景象,若不是时不时传来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周准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人世间。
至于为什么这里会有火车,还有像模像样的列车员……周准都不想去猜测,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那所谓的无间地狱。
列车员并没有禁止交谈,可坐满了人的车厢里几乎没有声音,每个人都低着头,隐藏起自己的表情,压抑着恐惧。
周准手心里渗出汗渍,按照眼镜男所说,他的功德应当是不足以去往灵界的,到时候……周准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列车员,只见那列车员也眯着眼睛看着自己,他慌忙低下头去。
寂静中,那列车员似乎是动了,从车厢另一头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周准面前。
周准额头冒出冷汗,一种触电一般的感觉瞬间涌遍全身,他知道,列车员正在盯着自己。
“抬起头来。”
列车员没有开口,可“抬起头来”四个字却如同一道雷霆,在周准心里炸开,霎时间整个脑海被这四个字占据,一股剧烈的眩晕使他头晕眼花,但还是如同一只牵线傀儡一般,克制不住地抬起头,直视着列车员的眼睛。
他看到了一片湛蓝色的湖泊,水波荡漾不绝,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从湖中心蔓延开来,无止无息。周准好像是一头栽进了湖泊中,冰凉的湖水瞬间漫过头顶,他的身体悬空,双手下意识地四下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整个身体漂浮了起,来,随着水波一上一下地晃动,好似一根孱弱的水草。
不知过了多久,周准猛然挣扎了出来,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这时才意识到,那片冰冷的湖泊,就是列车员微微泛蓝的眼睛。
“你有没有遇到一个奇怪的女子?”列车员冷不丁开口问道。
奇怪的女子?周准想了想,自从告别人世,他就在车站遇到过一个女子,要说奇怪的话,倒也确实够奇怪的。
正要开口说话,周准突然呼吸一窒,一股剧烈的痛楚从心口迸发出来,好像有人死死捏住了他的心脏,他瞬间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列车员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周准眉心轻轻一点,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周准的痛苦,道:“抱歉。”
“这是什么?”周准心有余悸地问道。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不合规定,列车员面色柔和了许多,解释道:“这就是灵术。”
“灵术?”周准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关于灵魂的一切,你要是有运气离开无间地狱,自然都会了解到,否则说了也是白说,你可以理解成一种能力”,列车员转身离去,“它藏在灵魂深处,只有少数人能唤醒,而那些人,就可以留在灵界,不用承受往生之苦、胎中之谜。”
周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门外世界的冰山一角,似乎正在缓缓揭开。
那么刚刚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应该就是那列车员的灵术了吧。
在人间的十年,灵魂状态下的自己也可以做一些对寻常活人来说不可想象的事情,那些算不算灵术呢?
周准的心思渐渐活络起来,若是能唤醒灵魂深处的灵术,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那什么无间地狱了?
可是该如何唤醒灵术,他毫无头绪,想询问身边的眼镜男,那人显然了解的比他多一些,可那人似乎越来越紧张,低着头沉默不语。
思量间,列车突然一顿,紧接着,不知行驶了多久的列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列车员开始呵斥众人下车。
周准站起身来正准备要走,却见那眼镜男恍若未觉,仍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头越发的低了。
“有时候做个明白鬼,也未必是件好事。”列车员脸色不善地走向眼镜男。
每天去往无间地狱的小鬼数不胜数,其中总有些知道的多了一些的,若是心中无愧倒也罢了,尤其是那些心里有鬼的,往往便是眼镜男这副模样,更有甚者,便直接瘫软在椅子上。
对于这些人,作为摆渡人的列车员都是毫不客气——生前必然是造了孽的。
清清白白来的小鬼,往往什么都无知无觉,心中坦然无惧,但若有罪愆在身,越靠近无间地狱,便越是没来由地恐惧,遍体生寒。
周准眼睛一花,只见那眼镜男不知何时竟被列车员提在了手上,眼镜男也不反抗,面如死灰,只是嘴里不住地喃喃着:“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我没杀过人……”
列车员直接将他扔下了火车,喝道:“罪高三尺之徒,自讨苦果去吧!”
周准看在眼里,心惊胆战地跟着下了车,刚一下车便见一座矮山横在眼前。说是矮山,却不管往哪个方向看去,都奇特地占据了整个视野,避无可避。
而且这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
“这就是无间地狱里的阴背山,去吧,莫要回头。”列车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准下意识地就去回头,可哪里还有什么列车,身后一片黑暗,他竟已经置身山中。
再向前看,竟然也是一片漆黑至极的景象,没有一丝光亮,是那最纯粹的黑暗。
身边阴风四起,周准如坠冰窖,茫然无措间,周准在人世间二十三年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里飞速回溯,事无巨细。
从出生到死亡,如同一场开了倍速的电影,每一个细节都真实还原在脑海里,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
每到闪过一次善事的画面,周准的指尖便跳出一丝微光,几乎肉眼不可察觉,每到闪过一次恶事,哪怕只是在心里诅咒过某人一次,手里的微光便暗淡一分。
看着上下左右一片漆黑的地狱阴背山,周准似乎明白了什么。
平平庸庸的二十三年眨眼睛便呼啸而过,周准性格算是开朗,可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自然也更不用说什么害人之心。
算到后来,终究还是善事,也就是眼镜男所说的功德高过了罪愆,一缕缕微光在周准手中化作了一小团豆丁大的火焰。
火光虽小,却足以在深不见底的幽冥夜色里映照出三尺前路。
周准松了一口气,最起码,没有在这里就被清算掉。
想都不要想,如果没有这缕火光,哪怕出口就在前方半尺,周准也休想走出去。
这时,周准突然想到,他自己平庸的一生都能汇聚出火焰,那些先辈大贤们来到此地,岂不是火光冲天,万鬼避退?
周准突然自嘲地一笑,萤火岂可同皓月争辉?
他不再多想,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