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人称钱婆的人牙子写了纪竹的卖身契,念过一遍,看着纪竹按了手印,果然掏出三两银来,纪伯娘见到银子两眼几乎发起光了,看也没看纪竹一眼,揣着这笔横财急匆匆离去。
纪竹就这样从良家女变成了奴身,但她心知自己暂时没有改变的能力,倒不如暂时选择妥协,钱婆很满意她小小年纪不哭闹,便吩咐自己的女儿阿荷,也就是起先开门的那个女孩儿,给纪竹做点吃的洗个澡,养得精神些明日便去寻买主。
阿荷有个人牙子的娘,但却没影响她爱说爱笑的爽利性子,她也是做惯家事的,她娘交代她照看纪竹,她便领着纪竹进厨房,笑说:“小娃儿,你可莫跑,你听话,至多是去当丫鬟,要是跑了没跑掉,可要挨顿好打呢!”
纪竹也乖乖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盯着房梁上的熏肉咽口水,一边问:“那要是跑掉了呢?”
“跑掉了,自然会被熊姥姥吃掉了!熊姥姥你知道不?妇人身子生个黑熊头,专吃自个儿出门在外的小孩呢!”说着,还冲纪竹做了个鬼脸,手上却麻利得剁了一把青菜,混着晌午剩的米饭煮了小半锅粥。 这锅粥半滴油水也无,但在此时塞了一肚子树皮草根的纪竹眼里,简直是人间美味,本来还老老实实坐着,不知不觉便凑到了灶台边,扒着台面,踮着脚丫,恨不得把自己一张脸塞进锅里嗅那米香。
近几个月北方多灾,钱婆这里虽说一般只经手女人孩子,但也卖了不少灾民,阿荷见惯了纪竹这急不可耐的模样,撵小鸡一般挥挥手:“去去去,一边儿去,今日你可不能吃太多,只许吃一碗,不然铁定肚子疼!要是明日找买家的时候肚子疼脸色不好卖不出去,我娘可不会对你客气呢!”
在纪竹咽了不知道多少次口水之后,一碗还算得上稠的米粥终于摆在她面前,自从莫名来到这个世界,别说吃了,连丁点米香味儿都没闻见过的她,顾不得热粥是否会烫伤口腔和食道,脏兮兮的小手捧着大海碗大口吞食。
阿荷正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看她吃,钱婆从门外进来,向碗里一看,抬手便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地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个不懂事的憨丫头,这样好的精白大米饭也舍得拿这么多,就你好心?”
阿荷挨了亲娘一句教训也不恼,还娇俏回嘴:“娘真是小气鬼!”
“为娘小气抠门为了谁?还不是为你攒嫁妆钱?” 阿荷撅嘴:“有什么好攒的,左右也没人来娶。”
钱婆的神色显而易见地露出一些萎靡:“说到底,还是娘耽误了你。”虽说哪朝哪代都有卖身为奴为妓的人,但这中间过手的人牙子说到底是个损阴德的职业,钱婆这样只卖自愿卖身的也就是糊个口,更不讲究的当街拐卖孩子女人去卖的也不少,百姓家里吓唬小娃都说“不听话就喊人牙子把你卖掉”的,寻常好人家哪里愿意求娶人牙子的女儿呢?
阿荷倒不在意,挽着钱婆的手,将头靠在她肩上:“娘自责什么,咱们又不做拐卖的造作事情,他们瞧不起咱,咱也不稀罕他们,大不了嫁不出去就做个老姑娘,一直和娘在一起。” 钱婆哭笑不得,只说她年纪小说瞎话。
而纪竹?她的眼里、心里,只有面前的菜粥,哪里听得见其他动静?
喝完粥,阿荷放了一盆热水,喊纪竹自己洗个澡,收拾干净。这会儿的纪竹就是个代售的商品,也是需要“品相”的,品相好,卖也卖得贵些。
整整用了大半个小时才洗刷干净自己的纪竹被阿荷套上了不知道哪来的一套粗麻布衣裳,虽然并不合身也不是新的,却经过洗晒没什么异味,阿荷捧着她尚有几份婴儿肥的脸左右看了看,又拿了一尺靛蓝细绳给纪竹绑了两个羊角辫,好歹是把她枯黄的头发理清楚了,纪竹也任由她摆弄着,阿荷还笑称不合体的衣裳挡住了她隆起的小肚子和根根分明的肋骨,炸毛的头发也梳顺了,看起来好卖得很。
收拾干净,纪竹就被领去小院内,钱婆的小院面积不大,只有两进,前面是钱婆和女儿生活起居的地方,后面一进房则打通了,房内一排大通铺,是“货物”出售前暂居的房间,钱婆早年丧夫,为了自己和女儿的生计走上人牙子这条不太光明的路,虽然面向看着并不和蔼,却也没有寻常人牙子那样刻薄,大通铺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还有并不厚却也算得上干净的褥子。
除了纪竹,房内还有三四个面容枯槁的女子,就不知是自卖自身还是被人卖来的,她们都沉默着并不做声,看到阿荷将纪竹送来,也只是挪了挪身子,给她空出一个床位来。
“要如厕角落有木马桶,莫要尿床上把褥子搞脏污了,你早些睡,明日一大早就得出门去。”阿荷叮嘱了两句就锁门离开,纪竹也没有尝试与房内其他人进行交流,只默默爬上床躺下,想着现代社会的家人,想着这具身体死去的娘亲,想着将来的去处,翻来覆去了许久,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钱婆就开了门锁进来,将房内众人喊醒,用布条将她们的手捆扎起来,串成一串,纪竹年纪虽小,却也没逃过,手腕被牢牢地绑了起来。阿荷拿出几朵纸扎的头花来,插在几人头上,这就是要被卖去花楼的意思了。 钱婆揣上几人的卖身契,牵着布条的一端,趁着天色尚早匆匆出门去了,因为人牙子常常被人嫌弃,带着“货”的时候,她从不走大路,只熟练地穿梭在小巷中,因此也绕了不少路程,等到日头高挂,才来到烟花巷深处,此时已有几个人牙子摆好了摊子等候主顾,巷子里隐约回荡着不知何处卖身女子发出的抽泣声,但人牙子们早已习以为常,只当听不见,只有抽泣声大起来,害怕影响生意时,才回头呵斥几句。
钱婆走到她惯常摆摊的地方,吩咐“货物”靠墙站好,自己一屁股坐在路边,从怀里掏出阿荷早起准备好的馒头。因为要早早出发,钱婆没时间吃早饭,阿荷心疼娘亲,所以常常早起准备好干粮让她带上。 纪竹昨日喝了一碗粥,这时早已消化得一干二净,钱婆一拿出馒头来,她的双眼就黏了上去再也移不开了。
钱婆被她灼热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嘴上骂了一句“饿死鬼投胎”,手上却掰了一小块馒头塞进纪竹手里:“吃吧,小丫头片子硬是看得人发憷。”因为时间紧,又怕“货物”在外便溺影响出售,同样并也没有准备她们的饭食,这时得了一小块馒头,纪竹有些喜出望外,双手捧着大口吞咽。
这时旁边传来一句嗤笑:“看不出钱婆竟这样好心,白面做的馒头也舍得给货吃,不像卖人的人牙子,倒像庙里的观音娘娘呢。”
纪竹偷偷抬眼去看,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打扮很是富贵,满头的首饰闪闪发光,和这个逼仄的巷子有些不搭,身后都是些青春年华的少女,头上与纪竹一样插着花,她们这般年纪,一进青楼恐怕立刻就要接客,因此也都掩面哭泣,但胖妇人并不在乎,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冲钱婆哈哈笑了两声。
这胖妇人与钱婆虽是同行,行事风格却很是不同,烟花巷内的摊位又紧挨着,常常有生意上的竞争关系,因此向来争锋相对,虽没什么大仇怨,小矛盾却是隔三差五,钱婆也立刻反唇相讥:“哟,张婆子,您可积点德吧,我给馒头是我心地好,可不像您,儿子开赌坊,当娘的卖赌客的婆娘女儿,倒是算盘打得啪啪响,也不怕遭报应!”
张婆子被揭了底,也不气,只挥挥手手帕:“都是人牙子装什么好心菩萨,人家赌光家产,难不成是我儿逼他赌的?赌账还不起,可不得卖婆娘女儿还么!”她一双小眼睛在钱婆身后几个“货物”身上溜了一圈,啧啧两声:“哎哟,您看看我这如花似玉的几个大姑娘,再看看您那,个个都是灾民,还有个丁点大的小鬼,能卖得出去?可别白来一趟哟!”
钱婆一噎,确实,她今日带来的无一例外,都是流浪来的灾民,卖相确实比不上张婆子家的“货”。好在不等她回话,前方突然出现一阵骚动,钱婆和张婆子心知是有买客上门,顿时没了拌嘴的心思,都打起精神向外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