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好饿。
头顶烈日走在满是尘土的官道上,纪竹只有这一个感觉,即使破烂的衣物中露出的背脊被太阳晒得发红起皮,即使娇嫩的脚底因为每天长时间的跋涉长了好几个水泡,这些痛苦也抵不住腹内空空的难熬。
纪竹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皮,里面装着的是草根、树皮甚至土块。它们难以被消化,堆积在腹中,使这肚子与她筋骨嶙峋的四肢极不相称,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重心倒下。
熬夜打了一晚游戏,再睁眼就成了和族人挣扎逃难路上一个四岁流民,纪竹一开始也崩溃过,然而求生欲让她一日一日地熬了下来,整整一个月下来,甚至有些麻木,思维仿佛都凝滞了,前世琳琅满目的大餐、外卖,就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因为饥荒奔命在路上的女孩的一场梦。
“小竹,饿不饿,娘这还有一块树皮,快些吃了。”纪竹身边同样摇摇欲坠,一步一挪的年轻女人看到她摸肚子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从领口中掏出半个巴掌大带着体温的一块树皮,塞进她脏兮兮的小手里。
前世根本不在纪竹食谱里的东西,如今却让她咽了咽口水,但她知道,这是母女两最后的“口粮”,吃完,也许再也不会有了,她挪开目光,将树皮艰难地推回女人的手里:“娘,你吃。”
女人虚弱地笑了笑,干裂的嘴唇又多出一道血痕:“娘不饿,小竹吃。你大伯说过明日就到沂城了,到了那儿,咱们就有吃的了。”
纪竹的家乡在北方孟城,今年大旱三月,不说庄稼颗粒无收,甚至家畜也一批批死去,在村里青壮与邻村争水失败后,村人就踏上了南下逃荒的道路。而纪竹的爹就死在那一场争水中。
这一路上要不是纪竹的大伯正值壮年,家中还有两个儿子,她们娘俩可能连一块树皮都保不住,但大伯家人口多,伯娘也是厉害角色,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做个威慑,让其他人不敢去抢母女两的食物,至于支援?是不可能的,毕竟大伯家两个十来岁的儿子怎么也比纪竹这个丫头重要。
苦涩坚硬的树皮被娘亲塞进纪竹的嘴里,被牙齿慢慢碾开,粗糙的纤维剐蹭着食道,让纪竹有了进食的感觉,她紧紧跟随娘亲的脚步,向大伯口中“有个大湖,不怕没水,到时候找块地咋样也能活下去”的沂城走去。
一直走到天光暗下来,再也看不见路,整个村的难民们默不作声地在官道边围坐,悄悄吃着自己保存的树皮和草根,胡乱填填空荡荡的胃,就横七竖八地躺下睡觉,等明日天一亮,他们还要继续赶路。
纪竹被娘亲揽在怀里,一只消瘦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枯黄的头顶:“等到了沂城,娘带着你种地,挖野菜,再养点鸡仔,一定能把日子好好过下去……你爹在天上看着呢,他呀,会看着咱家小竹长大,嫁个好人家……”
在女人一下一下轻柔的抚摸中,纪竹渐渐闭上双眼,伴着饥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沉睡的纪竹被大伯推醒:“小竹,去给你娘磕头。”
纪竹茫然地爬起来,昨夜睡在她身边的女人已经停止了呼吸,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浑身僵硬,被村民搬到稍远些的地方,一些年轻人拿了树枝、石块,已经开始挖坑。碑是不会立的,大伙肯帮着掩埋已经是出于同村情谊,不忍看小竹娘曝尸荒野,甚至也没有留给纪竹太多回神的时间,悲痛的感觉刚刚涌上心头,大部队已经再次踏上了路程。
娘亲没了,纪竹跌跌撞撞跟在大伯一家身后,听着伯娘与大伯窃窃私语。
“……当家的,你倒是想个法子,难道咱家就养着个拖油瓶,大了还赔付嫁妆?你那兄弟可是一点家底没留下,拿什么养?大郎二郎过两年可都要说亲了!”
“好歹是咱纪家的骨血,不养着,能咋?丢了?那不是被人戳脊梁骨么!”
“要不说你是那榆木脑袋,咱们养不起,那沂城富人家养不起?要我说,咱们找个人牙子,送她去做丫鬟,吃的住的穿的,主家给,咱们少跟人牙子要银子,托人送这丫头去个好人家,将来在大户人家吃香喝辣,不比跟着咱吃苦强?也算对得起你那兄弟了!”
“这……哎呀,你别拽我这最后一件好衣裳,我想想我想想还不成嘛!”
纪竹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里,却没有求情逃跑的冲动,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个年纪,无论是赖在大伯家,还是独自流浪,都不会有好下场,或许去做个小丫鬟,反而有一线生机呢?
沂城近在眼前,流民队伍里多了不少人声,仿佛一滩死水被扔进了一块儿石头,每个人眼中都带上了一丝希望。
沂城是这一片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也是链接大夏国南北的经商要道,南来北往的人潮络绎不绝,但乡下人对城门口穿着盔甲的守城士兵有着难以言述的畏惧感,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后,纪竹的大伯带着几个青壮进城打听官府可有招垦荒的规划,沂城以南的一片山脉尚未垦荒,人烟稀少,纪家大伯曾听说过这儿的官府常常招收垦荒者,垦出大田地归自己不说,头三年还能减少税子。
而纪伯娘则跟在男人们身后,身边带着纪竹。有人问起,她也并不掩饰,只说要把纪竹送去大户人家做工,以后吃穿不愁了。这事虽然不地道,但是纪家的家事,旁人并不肯多管闲事,只同情地看看纪竹,便扭头不再问了。
进城的几人掏出最后一点积蓄,凑了凑交了几个铜板的进城费,沿着大路一路往城中走,走了小半日,官府大门果然印入眼帘,纪大伯装着胆子上前询问门口衙役垦荒的事,衙役倒还算和气,只说问问上头管这事的小吏,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喊他们进去谈话。
男人们诚惶诚恐地跟着进去了,纪伯娘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没她的事,她便一路边询问边去找人牙子所在。
走了两条街,才寻摸到一户巷子深处大门紧闭的小院儿,纪伯娘大着胆子上前敲门,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小丫头打开一条门缝向外看了一眼,不等纪伯娘说明来意,只看了她们一眼,就扭头朝院内喊:“娘!有人来卖女儿!”
不多时,一个穿红戴绿的中年妇人嗑着瓜子出门来,往二人面前一站,上下打量了几眼,冲着纪伯娘努努嘴:“亲闺女?”
纪伯娘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妇人被她审视的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连连摇头实话实说:“这是我男人兄弟的女儿,咱们一个村从北边逃难来的,她爹娘都没了,咱家人口多,养不起这丫头,就寻思也给她寻个出路。”
妇人呵呵一笑,知道纪伯娘话说得好听,但心里恐怕就是不想养个累赘,否则一个小丫头,又不用念书又不用娶亲,能费几个大子儿?但她又怕收着人贩子的“货”,回头孩子爹妈上门找麻烦,便又低头与纪竹说道:“丫头,你爹娘呢?”
纪竹心知这会儿兴许会决定她今后的去处,便强打起精神,口齿清晰地回答:“爹爹争水被打死了,娘亲逃荒路上也死了,这是我伯娘。”
妇人果然点点头,仿佛有些满意,又去问纪伯娘:“花儿卖草儿卖?花儿三两银,草儿二两,这是给你的价儿,想赎回去得翻倍。”
纪伯娘听得云里雾里,问道:“这花儿卖草儿卖的,是什么个说法?”
妇人也不嫌她没见识,仔仔细细给她解释:“草儿卖,就是卖去做丫鬟,做些烧水端茶叠被洒扫的,左不过这些,花儿卖嘛,喏,西边那些爷们爱逛的地方,也得买丫鬟,小时候嘛也做些丫鬟活,长大了就说不准了,所以嘛,这价格我也给得高,就算积点德了。”
纪伯娘想到村里村外偶尔流传了闲话,一下子就猜着了“爷们儿爱逛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低头看看瘦弱不堪的纪竹,再想想自己家两个儿子,咬咬牙道:“那,那就花儿卖!”最后三个字含混不清,仿佛生怕纪竹听见似的,但一想她这么小一个娃娃,怎么也是不懂的,又微微挺直脊背,做出一副坦然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