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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杀残驴 遭到罢免乡亲们 过上好年

每年秋收过后,社员们都要把庄稼的果实—苞米棒子、高梁穗子、谷穗子,黄豆秧、线麻、苏子等农作物,用马车拉回生产队的场院。

场院紧挨着生产队部。场院墙是用黄土掺上高梁挠子(高梁穗去掉颗粒,所剩下的部分。)夯实,堆积起来的。别看是这样,倒也挺结实。几年甚至是十几年都不会倒塌。场院南边留有五米来宽的大门。门的东侧有一个茅草屋,是看场院人居住的。院中间的一大块空地,用碌碡(一个大约一米多长的石滚子。)碾压多次。形成了一个平展结实的圆形空地,用来打场。你可别小看了这块圆地,所有的庄稼果实,只要放在这块地上,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变成人们必不可少的粮食来。

打场开始后,车老板不在赶车、扶犁、拉庄稼,而是变成打场的骨干。社员们把从庄稼杆上掐下来的穗均匀的铺在这块圆形的土地上。车老板拿着马鞭站在中间,腰里系上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绳子的另一端系在马骡驴牛等牲畜的笼头上。牲畜肩带夹板子,夹板上挂有绳套,绳套系在连接碌碡的耍杆子上。

随着车老板的吆喝,牲畜带着碌碡,转圈的奔跑,车老板在中央也随之转动身体,垃动系在腰间的绳套,使牲畜随着绳套的长短,带着碌碡转圈奔跑,均衡的碾压地上的庄稼穗。也就一袋烟的功夫,社员们窜空,用木叉翻动一遍庄稼穗。翻动几次后,车老板和牲畜都停了下来,离开了这块圆地。

社员快步走上前来,用木叉挑起碾碎了的桔杆,把剩下的粮食和桔杆渣子用木掀攒成一个大堆,然后站在上风头,一掀一掀的将其扬起,风吹走较轻的秸杆碎渣,粮食落在眼下的地上。扬完之后,把没有杂质的粮食装进麻袋、装上马车。就等着送公粮了。

送公粮,分口粮,交余粮的活,都要在春节前干完。如果收成不好,打下的粮食还不够交公粮的,社员们的口粮就没有了。这就要靠政府接济。从粮库调拨粮食给社员分口粮。俗称吃“返销粮”。不管年景如何、产量多少,也不分大人、小孩的每人每年三百八十斤毛粮的口粮是有保障的。

敖杆大队,四个生产队住户排列整齐,是因为历史上有一条河流从四个队的中间穿过。人们沿河两侧建房垒院,自然就很有规律。天长日久,河水减少,河道干枯,慢慢地就形成了一条笔直的大道。四队地处河道的末端,淤沙多,地脊薄,粮食产量一直上不去。交完公粮、分完口粮,就没有能力再交余粮。交余粮的奖励,他们拿不到。别的生产队过年分白面、分猪肉、分粉条,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春节临近,各小队的生产队长也选完了。知青们都随着往县里送公粮的马车,回城里过年去了。可当了队长的郑方同回不去了。农村,春节前要落实的事太多了。哪一件事也离不开队长。年前要作出队里的新的一年的发展规划。队里要添置什么,各块地都要种什么,家族间的积怨怎么解决,矛盾如何平息。家家户户的年怎么过,能不能过好,都取决于队长春节前的努力。郑方同不能回家过春节了。

深夜,四队队部里油灯还在亮着,郑方同和几个贫协代表正研究年前要办的事项。大家依次发言,郑方同认真记着。贫协代表纪老大从怀里掏出一个旱烟口袋,又从口袋的夹层里,拿出一小条学生用过的笔记本裁成的小纸条,从口袋里捏了一把旱烟,放在纸上迅速地卷成圆筒状。用舌头舔一下纸条的斜角边,粘在圆筒上。用嘴刁住,对着油灯,深吸了一口。随即吐出一缕烟雾。他慢条斯理的说:“要我说,研究种地啦、发展啦,那都赶趟,咱们队啥情况,除了小郑不知道,大伙都清楚。眼下要过年了,家家能不能吃上一顿肉馅饺子都是个事儿啦。”纪老大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咱们队能干活的骡、马、驴就那么几头,不能干活的倒不少。七、八头散仙驴,啥活不能干,连个滚子都拉不了,干嚼草料。有几头都不知道有多大口了。有两个跛的走路都费劲。把它们杀了,给大伙分驴肉算了。”

躺在炕头行李卷上快要睡着的饲养员,听到这话,立马精神起来。随口说道:“这主意倒是个好主意,但毛驴可是大牲口。要杀,你得有公社批准的淘汰证。没有这个,谁敢杀啊!”他说完,又躺在行李卷上。郑方同听到这,想了想说:“这事好办,大家把这些残驴的具体情况都跟我说说,我赶写个报告,明天去公社一趟,办个淘汰证,不就没事了吗?”大家听了都很赞同。于是,选中七头不能干活的残驴,列举出宰杀它们的充分理由。郑方同连夜形成了一个杀驴的请示报告。

会,一直开到鸡叫头遍才散。青年点里的伙伴们都回城过年去了。郑方同这一天忙来忙去,连炕都没顾上烧。新房子四处漏风,这么冷的天儿,他不想回青年点了。回去也冻得无法入睡。好在队部倒是挺暖和的。伺养员把炕烧的直烫屁股。倒不如在这睡下,天亮好去公社办事。他实在是太困了。就顺手拿起伺养员喂牲口的簸箕,权当作枕头。脱下棉大衣,盖在身上。他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腊月的天,是一年当中最寒冷的。郑方同醒来后,,天光已经大亮。他急忙穿上大衣,向屋外走去。刚一出门,就被迎面扑来的寒风打了个趔趄,棉帽子差一点没被冷风吹掉。他赶忙用左手压了压帽子,右手收紧大衣领,踏着积雪向大队部走去。他想,杀驴这事,尽管大队没权批准,也应该先汇报一下吧!他边思索边走进大队部。不凑巧,大队干部都没在家。看门的大爷说,书记和大队长都出去了。郑方同想了想,不能在这等他们了。错过了上午,一天就过去了。他直接去了公社。

公社管畜牧的干部,看了郑方同的杀驴报告,非常严肃地对他说:“别说你杀七头耕畜,就是一头也不行。上边有明文规定,不准宰杀任何牲畜。除了病死和自然死亡。”郑方同一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就离开公社回去了。

郑方同回到青年点后,抱了一悃苞米杆,点着火,煮了一锅高梁米饭。等饭熟了,他就着社员们送来的咸菜吃了两碗米饭。就去了生产队。想召集大家再商量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想不到的是,不用召集,队部的炕上已经坐满了人。大家都等着他呢!郑方同把公社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实际上,这也是大家预料到的结果。杀驴没被批准,大家一点也没感到失望。在郑方同还没有进屋之前,他们已经有了新的解决办法。

贫协代表纪老大,从炕沿上坐起来,拍了拍衣服大襟上的烟灰,冲着刚进屋的郑方同说:“郑队长,公社不让杀驴没关系,咱不让他知道,偷着杀。我们不能让你小郑一个人担事,你把那个给公社的报告拿来,小队干部和贫协代表全都签字画押。强烈要求杀这七头光吃草、不干活的驴。杀驴是我们的主张,将来公社知道了,追究责任时,有大家的签名,也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啦。法不责众嘛!”

从心里说,郑方同是主张杀这些残驴的。干吃草不干活是一方面的原因。年关将近,有的人家穷的是没有肉吃的。杀了这些驴,起码能解燃眉之急。他同意了大家的说法。于是老贫农们共同制定了一套严谨的偷杀残驴的方案。并且决定当晚实施。

入夜,弯弯的月亮露出了诡异的笑脸。照在雪地上。月色显得清亮、透彻。虽然是夜晚,周围的一切都看得清楚。过了一会儿,一片云彩飘过,眼前的一切,又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生产队里,几个年青的小伙子,早已把该杀的散仙驴,赶进队部大院,用绳子套住驴脖子,栓在马棚的柱脚旁。等待宰杀。操刀手是王氏家族的一位长者。他以前曾经杀过大牲口。象牛、马之类的。除了操刀手,队里还组织了一些人,负责去皮、剃骨、倒肠、洗肠,清除粪便等工作。为了不让外人听到残驴被宰杀的惨叫声,杀驴只能在队部的屋里头进行。在房梁的柱脚处,挖一个二尺五见方的坑,用来接驴血。

杀驴开始了。小伙子们把一头老瘸驴赶进屋,把驴脖子牢牢地绑在柱脚上。只见老王头操起磨得锋快的锓刀(杀猪用的刀子),向驴脖子的中间部位猛刺进去,顺势向下一垃,驴脖胫下面的食管、气管、血管全部被垃断。随着瞪大眼睛的驴儿一声嘶鸣过后,驴脖子下面血喷如注。正好喷洒在事先挖好的土坑里。被割开的气管,呼呼的冒着热气。驴的食管里倒没有流出什么。可能是很久没有吃到草料了。不一会残驴的眼睛慢慢的闭上,四腿弯曲下来,不再支撑它那瘦弱的驱体,残驴倒下了。小伙子们迅速的解开捆绑残驴的绳子,忙溜的把死驴拖到另外一间屋子里。扒皮、剔骨、倒肠、砍肉。

就这样,一连杀了六头驴。队长郑方同和几个老贫农始终坐在炕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给老王头加油、打气。

小伙子们把最后一头驴,牵进屋绑好。这头驴可能是最老的一头。身上的灰毛已呈白色,牙齿也掉的差不多了。两只眼睛暗淡无光,眼珠子上面罩着一层白膜,像是得了白内障。老王头握住锓刀的把柄,如法炮制。可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也许是他连续杀驴,力气消耗太多了,手砍的不准;要不就是杀驴太多怯了手。当他把插进驴脖子的锓刀往下拉时,刀走偏锋,锓刀没有往下去,却横着走,割开了捆绑驴脖子的绳子,疼得驴嗷嗷直叫。没了绳子的束缚,驴转头就要往外跑,老王头奋力拔出锓刀,倒退了两步,瘫坐在地上。手里的锓刀也滑落下来。

坐在炕上观阵的郑方同,看到了这一切,心里可慌了。驴跑了,且不说社员少分点肉,走漏了消息怎么办?于是他一个箭步,从炕上跳下来,挡住了残驴的去路,他全然不顾冒血的驴脖子,用右手死死的搂住,再用身体把驴顶在门框上。左手操起落在地上的锓刀,学着老王头的样子,把锓刀顺着原刀口插了进去,奋力向下一拉。瞬间,残驴除去颈椎骨,其余的部分,全部被割断,连耷垃下来的驴皮也被分成两截。驴血喷溅开来,喷了郑方同一身。

这时,残驴猛晃一下驴头。这一晃把郑方同甩了出去。郑方同倒退了两步,用手扶住炕沿,脊背靠住了柱脚。可双脚却掉进驴血坑里。膝盖以下的裤子和一双翻毛皮鞋,全部染成了红色。他急忙跳出血坑,定神一看,毛驴晃动了几下,四腿僵直,扑腾一声躺在地上。老王头缓了一下神,急忙向前一步,扶住还没站稳的郑方同。小伙子们把这七头驴连肉带骨逐户分好。驴皮入库,将来熟好做鞭稍。大家把血坑填好,清除了驴粪和其他杂物。一切恢复原样,天快亮了。

今年的春节,是敖杆四队社员们,多年以来过得最好的一年。从腊月二十八开始,郑方同就没做过饭。叫他吃饭的已经排好了队。包括大年三十去谁家吃饭,都已经订完。

除夕夜,这个没有电灯照明的村落,各家各户多点了许多油灯,而且捻大、长明。还有讲究的人家,买了腊烛,做了灯笼。整个村落亮堂了许多。大人、小孩儿都换上了新衣裳。午夜十二点煮饺子前,都要放一阵子鞭炮。二踢脚、小鞭炮的响声,震荡着整个村庄。迷人的灯光和震耳的鞭炮声使这个村子热闹起来。

郑方同在老贫协纪老大家吃完饺子,就急忙来到生产队,替换伺养员回家过年。伺养员把喂牲口的草料早已准备好。见到郑方同后,他激动的说:“郑队长,十多年了,我还第一回能回家过年。以往大年三十,都是家里人把饺子煮好,送我这来,生产队里离不开人啊!今年你来替换我,我真不知道该说啥好。”郑方同听完饲养员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说:“快回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呢。有我在这,你不要着急回来。”饲养员走后,郑方同查看了一下骡马吃草的情况,又在院子里转了转,看看是否有未燃尽的炮杖皮落在柴草上边,以防火灾的发生。他回屋后感觉有点累了,就躺在滚热的炕上直了直腰。

午夜已过,鞭炮声渐渐的稀少了。可郑方同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在想,自己经历了人生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离开城里的家,来到这偏僻的农村;第一次在别人家过春节;第一次到农村当生产队长…。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多的经历,也不知道能让自己长几岁。可惜没带笔记本,带着可太好了。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想写下来。日后,回忆起往事,也好有个见证。

郑方同有点想家了。除夕夜,妈妈在干什么呢?忙着包饺子、炒菜,等待自已回家?可我写信告之回不去了。同学、朋友都在忙些什么呢?相互拜年、贺喜、打扑克、下象琪、下军棋,还是去街心公园玩耍?红旗公社几百名知青,还有没有象我一样没回家过年的?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不知道是生产队的炕太热,把他堡醒了,还是他浅意识里觉察到该喂牲口了。他突然醒了。迷迷糊糊抬起左手腕看了一下表,正值初一四点多钟。他坐起身来戴上他当作枕头的棉帽子,端起盛料的簸箕,来到牲口棚。筛草、拌料,一直忙到天光放亮。郑方同来到井边,摇起辘轳,把水槽子放满水。正准备饮牲口,饲养员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用柳条编织的小蓝子,里边装有一大碗饺子,上面盖着毛巾。递给郑方同。饲养员饮牲口,郑方同进屋。他也真饿了。狼吞虎咽地吃净一碗饺子,和伺养员打一声招呼,就回知青点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来到了四月份。虽然严冬已经过去,人们纷纷脱掉大棉袄、二棉裤,换上绒衣、绒裤或毛衣毛裤。但寒冷依然存在。社员们在刨粪、送粪以及干其它农活歇气的时侯,还要找墙根、背风、朝阳的地方。郑方同和几个跟车送粪的知青,在阳光沐育的墙根下,有说有笑地谈论远大理想。大队李书记急匆匆地走过来。老远就招呼说:“小郑,你过来,我到处找你呢。”郑方同一看是李书记,忙溜地跑了过去。到跟前一看李书记的脸色,就觉得不对劲。李书记很严肃地对他说:“明天你去公社一趟,党委书记找你谈话。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可能是你带头杀残驴的事。”李书记说完,就走了。

郑方同一下就明白了。准是有人把杀驴的事情捅到公社去了。东窗事发。谁告的呢?本村的人不可能,多数人都沾亲带故。大队领导也不会,他们去告状,等于告自己。会是谁呢?不管那些了。初生的牛犊不怕虎。郑方同心里想,我有贫下中农的签字画押的报告,公社能把我咋地。

次日上午,郑方同老早就来到公社。找郑方同谈话的是冯书记。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公社党委对一个知青小队长的重视。他把郑方同狠狠地批评了一通后,平静的说:“你拿的那个有贫下中农签字的报告,它不是文件、也顶替不了上级的政策、规定,没啥用。你可能不知道农村的政策规定,杀耕畜那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冯书记喝了口水,又接着说:“你这个事儿惊动了上级,看你是知青,又是全公社、乃至全县培养的典型,就不追究你法律责任了。但也要严肃处理你。经过研究决定,撤销你政治队长职务。回去写一份深刻检查,报给上级。”郑方同想辩解几句,可冯书记一句话也没让他说。只见冯书记站起身来,向郑方同摆了摆手,一转身就出去了。

时间已接近中午时分,郑方同离开公社。和煦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暖的春风佛面扑来。走在回敖杆路上的郑方同,本来应该感受这暖意融融的春光。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甚至心里都在颤抖。

郑方同怎么也没有想到,公社对自已处理的这么严重。按书记的说法撤职处分还是轻的,要是从重,还要受到法律治裁。郑方同有些困惑了,他想不通。如果说贫下中农是农村的中流砥柱,是党和政府最信任的,怎么说话一点份量没有呢?再说队里那些干吃草料不能干活的残驴,留着有什么用?只能给队里增添负担;四队是个贫困队,过年都吃不上一顿纯肉馅饺子,大伙分点驴肉,过个好年有什么不对的?他思来想去,自已一不图名、二不图利,这个队长撤就撤了吧。如果今后回想起这件事来,自已当队长的时候,乡亲们借着自已的权利,过年吃上了纯驴肉馅饺子,因此队长被罢免,也不会感到遗撼。

敖杆四队的社员们知道这件事后,都为之惋惜。几位老贫协先后到公社找过几趟,也都挨了批评。去年的老队长接任郑方同。大队书记、大队长因杀驴的事,也都挨了党务、行政警告处分。

郑方同的政治队长虽被撤职,但大队干部对他还是另眼看待。尤其是敖杆四队的社员们,不忍心让他下地干活,又一致推举他当生产队的保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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