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清明显一愣,他如此冷静漠然的说出这话,的确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呆呆的看着他,眼中也划过一丝伤痛的痕迹,她慢慢低下头,让开了身。赤着的双脚踩在木板上,本该是清爽无比,却只让她觉得似铁锥般的无法着地。
霍东篱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的神情,动作,心却再也无法冷硬起来。他转身回到水汀里的凉池旁,随意的坐了下来,脚边细水轻流,屋外蝉鸣阵阵,清幽至极。
漪清还未明白他为何突做此举,只听那人缓缓的开口说道:“小时候舅舅便是我的天,我一直觉得他那样的人不该遭受世间的诸般磨难,所以,每次有人胆敢侵犯他我便会第一个跳出来朝那人猛挥拳头。后来,渐渐大了,我才发现,自己一直自以为是的保护着他而事实却是被他所保护着的。不,他保护的又岂止单单是我,整个张家不都靠他劳心劳力的操持着么?舅母因为权势无端死了,连小康,小乐也不能幸免,可舅舅什么也没说,继续披挂上阵。他常说张家有他就够了,他给了我更广阔的天地,更自由的选择,我一直以为我比他更幸运。”
他微微笑了笑,“我还有他,可他呢?他有什么?权势?地位?无上荣耀?可这些不都化成了重重的枷锁牢牢的锁住了他么?”
霍东篱复又低下头,深深的凝视着那清透的水,喃喃道:“可如今,我却觉得,舅舅他有你,就比得上我有的千千万万了。”
漪清心中一酸,也慢慢的走了过去。眼前的人儿,脊背微微勾着,脑袋似无力的垂下,那样孤独落寞的背影只让漪清觉得心口发酸。
还不了的情债,又要怎样来抚平伤害?
她,到底是自私的……
“你不用替我觉得难过,喜欢了就喜欢了,就像你无法阻止自己来这龙潭为他一样,”霍东篱转过头,面色悲伤又似又不甘的问道:“可是,花爻,值得么?他如今,如今只认你为世间最可恶之人啊!”他不等她回答,又道:“他如今变了,为何你还要那样执着的追过来!你待在乌智不好么?别人不都道昭伊琛郓待你很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漪清声音也变得哽咽了,她微微沙哑的说道:“当年离开我以为是为他好,即使自己难受得要死,可还是不敢冒险让他因我受到伤害。如今,如今是他需要我呵。他病了,需要治疗,需要找出那些下毒害他之人。朝堂之上他好好面对便好,至于那些暗箭诡计,我能替他消一分,他便也安全一分。”
霍东篱突然叫道:“别说了,你别说了。”他痛苦的低下头,“我先认识的你,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他不信你,伤害你,可我对你呢?花爻,你真的好残忍!”
从鸾歌口中知道他的情意时她已然觉得震惊,而此时,那个刚强的男儿竟如此委屈,不甘的同她诉说着自己的思慕之意,漪清除了缓缓流泪,也再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弥补。
“你若好好过我也就死心了,可你却入了这地方,你以为凭借你自己就可以翻云覆雨,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
漪清抿抿唇也说不上话。
霍东篱接着自嘲的笑笑:“算了,你要做圣人我又能如何,你就为了你的爱情,你的国家任意糟蹋自己吧。花爻,下次,绝不会有人来救你!”
流水淙淙,四下宁静祥和,二人尽皆无声的坐在那里,缓缓,霍东篱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就转身了。
漪清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更是难过万分。
霍东篱,我们回不去了是么?下次见面你是不是就会如你曾经挥斥方遒般的说道的那样“上马斩仇敌,下马安江山。”?
我们,是不是已经是死敌了。
漪清环膝紧紧的抱住自己,眼泪不停的流淌出来,哭着哭着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哭了。
莲池提起裙摆急急地跑过来,一见漪清蜷在水池边,湿发已经将那衣物染得尽湿,而那人却浑然未觉。她走过去,轻声问道:“你还好吧。”
漪清微微失焦的双眸渐渐的看清了来人,惨白的面色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无所谓的笑意,她开口道:“我是不是不好,你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莲池咬咬下唇,勾下身子,欲扶她起来,漪清甩开她的手,微微踉跄的站起身,仍是冷冰冰的看着她,她扭过头,仍是冷冷的说道:“你告诉他,对我大可不必如此,让你直接下药,将我绑了回去,多省事。”她嘲讽的看着莲池愈加难看的面色,心中只觉畅快了几分。
莲池仍是紧闭着唇,递上衣物道:“衣服湿了,换了吧。”
漪清突然扯过那衣服,猛地就撕扯起来,“知啦”的声音骤然响起,如人心被猛力的撕成碎片一般,莲池惶恐的看着如此怖戾的女子,突然就跪了下来。
她不停的磕头说道:“求您别这样,别这样啊,主子是为了您好啊。”
漪清将手中的碎片,颓然丢在地上,她似笑非笑的说道:“是呵,都是为我好呢,可我怎么那么贱,自己不跟自己好呢。”她缓缓迈出步伐,如失魂的娃娃般往外走去,“你们都好得很呢。”
屋外烈阳如火,漪清抬头看着那刺眼的日光,嘴角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出了,那泪水也不知是因眼中酸涩还是心中苦楚不停的往外滚。她失语道:“张青,你还会记得我么?”
“啊!漪清!”身后莲池奋力冲来,漪清缓缓的倒在地上,早已晕了过去。
红叶降落尘,击动几番意,云过无声,月过无影,只待春雨浸土润心,开春花,结夏实,转秋明。
正在太和殿被刘澈召见商量军机要事的张青猛然直挺挺的向后倒去,事出突然,竟连刘澈也吓了一大跳。魏明连忙传唤太医前来诊治,刘澈站在一旁焦虑万分,便让魏明唤了皇后过来。
不一会,张皇后急急赶来,一见张青面色惨白的躺在软榻上,泪水便止不住的涌了出来,“陛,陛下,臣弟他……”
刘澈也是心烦无比,粗声道:“朕也不知,朕同他好好的商讨着事,突然就倒在了地上。”他似觉得语气过于生硬了些,见那女子素装便服的打扮,更觉楚楚可怜,便也缓声道:“皇后无需过滤,太医诊治便好。”
张少儿也无暇顾及刘澈心血来潮的柔情,一门心思只是扑在张青身上。
太医甫一出来,张少儿便也顾不上礼数,径直走了进去。
她轻轻靠近榻边,仍是无声落泪,却只听那闭目之人呓语道:“春风垂落枝头柳,杏花满头,伊人如旧”张少儿一愣,看向那人,只瞧那人面色虽是惨白,却满面平静祥和,柔柔如碧波春水,淡淡若天边云霞。
她心中一苦,这般神情,她也只曾在多年前见过。
她看向那人,轻声问道:“忘了她,真的很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