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悦瑶的死讯很快传开来,全校都知道了她死去时的场景,当然,自然而然地,我也知道了。报纸上对案发现场的描写极为详尽,但他们却丝毫没有提到我的胶带,我安心地松了口气。这些日子里,我几乎是背负着嫌疑犯的罪名在生活,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入睡。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还是过着一个普通毕业生的暑假生活。而郑茜,也和往常一样,无时无刻都给我分享她的生活,她没有提到过命案,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杜悦瑶的照片曝光,整个城市都在讨论这惨绝人寰的命案。明明不是凶手,但我总是害怕出门,总是像老鼠一样害怕与人接触,原本话痨的我如今却不想再说一句话。
和朋友们走在美食街,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我记得从前,我特爱闻那饭团的香味。
甜品店新推出的冰淇淋成了顾君和渊腾的最爱,他们吃得还是那样香。渊腾从座位上站起来望向我:“东诚,真的不吃吗?”
说着,他拿着冰淇淋杯走了过来,我一瞧,里面是暗红色黏糊糊的液体和半融化状态的冰淇淋。我的胃液翻涌,喉咙里冒出一种想吐的感觉,我立马把目光移开,拒绝道:“不用了,谢谢。”
“你刚刚......是想吐吗?”渊腾见状问道。
我的思维一下警觉,我质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你在试探什么吗?”我看着眼前的林渊腾,我的嘴唇都在发痛。
渊腾露出狐疑的神色,他摊开手,笑了笑:“东诚,你怎么了?我是真的看出来你不舒服,就想问问你怎么了。”
我冷静下来,警察不应该已经问过他了吗?陈川那样的人,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套话,而在他向被询问人阐明观点,厘清事实时,一定会把未定事实说成铁定事实。比如,他会向渊腾说:“你的朋友苏东诚涉嫌犯罪,你知道吗?”“六月十四日那天,苏东诚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警察,来过你家了吧?”我问。
“的确。”渊腾点头。
“所以说,你也在怀疑我,是么?”我看着渊腾,说不上来的难受。
“啊,什么意思嘛?”渊腾一脸茫然。
“他问了你什么?”
“很奇怪,他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仇家之类的。”
“啊?”我暗自揣测着陈川的心思,又问道:“你回答了?”
“我寻思着,我们才十几岁,哪里存在什么仇家不仇家的。但我知道你和文思良是宿敌,我就回答了。这个人确实很讨厌,我不得不说。”渊腾答道。
难道陈川是知道真凶不是我而去调查我的宿敌吗?虽然我和文思良有许多过节,曾经一度闹到要打架的状况,但我认为,杀人这种事,他估计是干不出来的。他没有那个勇气,我确信。
“对了,顾君也被警察审问了。”渊腾指了指一旁的顾君。
“哈,那个警察,也是好笑,居然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顾君缓缓道。
“你的?”我提高说话的音量。
我皱眉,把手揣进裤兜里,坐在了街边的长椅上。
“是啊。东诚,他们也来找过你?”顾君问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句话,我沉默了一会儿,望向他们,非常淡然地回答:“当然来过了。可我什么也没干,他却要强加罪行。”
“你说的强加罪行,是说你杀了杜悦瑶?”顾君扔掉冰淇淋杯。
我鼻子有些酸,我点了点头。他们......会相信我吧?他们是信陈川还是信我?陈川,是警察,是权威,他认定我有罪,又有谁会帮我说话呢?我最终,会死在舆论的漩涡里。
顾君缓缓应了声:“杜悦瑶......死的很惨。怎么说,死者安息吧,真相会水落石出的。”
“对啊,明天,就是杜悦瑶的葬礼了。我们要不要去参加?虽然说,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渊腾叹了口气:“女孩子......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
“还是别了吧。学校死了人,又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情。这种事情,我们还是当旁观者比较好。”顾君立马回绝。
“诶......还好我有不在场证明,不然那个哥哥一定得怀疑我了。不对诶,应该是叔叔,他有三十多了吧。”顾君叹气道。
顾君竟然叫陈川哥哥,我感到一阵恶心。陈川于我而言就像一个无赖,我讨厌他的自以为是。
顾君似乎洞穿了我的心思,他问道:“你很讨厌他吗?”
我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表示出一幅想不通的表情,又去杂货铺买了一瓶冰牛奶。再回来时,他扔给我一瓶冰牛奶:“喏,喝吧。”
“诶,对了,李暮回复你了吗?”渊腾问我。
我想一五一十地回答她还没有回应我,可是不知道受到什么感情的驱使,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拒绝我了。”
“这......好吧。她应该不好过吧。这些天,毕竟最好的朋友被人杀了,这种冲击可不小。”
我赞同道:“嗯,也对。”
“你别太伤心了,好吗?”渊腾拍了拍我的背。
我点了点头。
自那天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和李暮见过面。她认为那封情书真的是送给杜悦瑶的吗?蠢货。我真想给你个解释。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我走在热闹的美食街里,我的存在让这街市显得冷清。
送走渊腾和顾君,我一个人在广场上走着。走到一条长椅旁,我坐了下来。我感到恶心和不安,一些烦人的画面一遍遍闪现,最后,我开始讨厌我自己。
推着棉花糖的商贩,洋溢着质朴的笑容,他看了我一眼。不过很快,他的目光转向一个兴高采烈的女孩子身上。那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旁,给了他一个拥抱,又甜甜地叫道:“爸爸,给我也做一个棉花糖!”
我看着这幅情景,渐渐低下了头。我只好打开手机,反复刷新新闻消息,几乎每一条都是杜悦瑶的惨案,但每一个标题都写着“凶手仍未查清”。我又忐忑地打开了qq,还是只有郑茜发的那句“早”。
“你很焦虑吗?”
我抬起头,着黑色T恤的陈川正注视着我。
陈川笑了笑:“别怕,我只是路过。看到你,就过来打个招呼。没想到,你一副忧郁的样子。”
我忍耐着回应他:“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杜悦瑶,一定很伤心,自己的死,因为你而无法真相大白。”陈川咬了咬唇。
“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淡淡道。
“你和我小时候倒有几分相似。我小时候干了很多错事,而那时候,我觉得错的是大家,而不是自己。你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仅此而已。”
“噢?”陈川突然话锋一转:“你是什么型血?”
这让我迟疑了一下,我不敢在看着陈川的眼睛说话了。
“O型。”我答道。
“是A型吧?”陈川轻笑一声。
“啊?”我震惊,A型确实是我的血型。
“你猜,杜悦瑶体内残余精液是什么型?”陈川挑了挑眉。
A型......我已经猜到了答案,我已是满头大汗。
陈川没在等我回答,叹了口气:“你猜到答案了吧?只是你不想说出来。”
我还是,成为了凶手吗?DNA报告如果公布出来,不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可我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受害者。
被定为罪犯,会怎么?
刑事拘留,上法庭,即使说出真相大家也不会相信我,最后带着冤枉入狱,被众人唾骂,成年后判处死刑吗?我无能为力。
“东诚,你还有机会的。”陈川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恶心的滋味再次翻涌而来,我吞了口唾沫,打了个寒颤。
“你自己想想吧,如果你不想这辈子都背着罪名活着。”陈川从背后拿出一罐冰可乐:“对了,毕业快乐。”
他走开了。
我拿着冰可乐不知所措。
惊魂未定,QQ特别关心的消息提醒声响起。李暮——是她回复我了吗。我呆呆地望向屏幕,不敢点进那个窗口。犹豫了不久,我还是点开了。
“听大家说,你是真的喜欢我。东诚,你很好,我配不上你的喜欢。抱歉,我想,还是当朋友吧。”这短短几行字我看了足足有五分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街头,我小声地哭了起来。
我是犯罪嫌疑人,我是一个得不到爱的人。这就是今天我对自己人生的总结。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劳累,我的喉咙也开始发痛,我意识到,肺炎,我的老病又快犯了。
推开家门,家里坐着一个小有印象的男人——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但对我来说他是陌生人,并且不怀好意。
那男人吸了口烟:“东诚回来了?”
“我带了你喜欢的冰茶。”他缓缓道。
我小声地致谢。
“听别人说,你是犯罪嫌疑人?”男人偏头问我。
我放书包的动作慢了下来,侧身望向他:“公道在天,随便您怎么想。”
“东诚啊,叔叔相信你。”男人又看了看我的父亲:“你的爹也相信你。”
父亲迟疑了许久,点头赞同。内心充满委屈和冤枉的我,眼泪已经忍不住又要往下掉。我面无表情地离开客厅,来到书房。
想到以后“苏东诚”三个大字会出现在各个媒体报道中,而且还会加上杀人犯的罪名,我自嘲了一会儿。
世上没有后悔药,我早就该知道的。要是没有喜欢上李暮,这一切就像平时一样美好且平静了吧。
手机铃声响起,我关上书房的门,接通了电话。
“你明天有空吗,东诚。”是郑茜的声音。
“有吧,怎么了?”我问。
“你别害怕,东诚。我们,我们明天12:00在老地方见好吗?”郑茜挂断了电话。
这什么意思?难道就连她也开始怀疑我了?
杜悦瑶的行踪在空间和朋友圈传的沸沸扬扬,从她的失踪开始,到她的死亡结束。而她留下的仅有的几条线索,每一条都指向了我。可我明明,连她汗毛都没碰过。
为什么要永远困在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迷宫里?
这个时候,父亲推开我的门。他的眼神像一把剑,直直地刺了过来。他坐了下来,手里面拿着一杯冰茶。
“东诚,爸爸看不透你。”他叹了口气。
我愈发觉得好笑,我看了他一眼,他像是黑色的落幕。
“我也看不懂您。”我回答。
“你看不透我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什么都没干,这是真的。”我答道。
“我不予置评。”
父亲皱了皱眉,将冰茶放在我的书桌上,准备离开房间。
就连亲生父亲也不相信我。
“爸爸......”我弱弱地喊了一声。
他回头:“怎么了?”
“没事。”我将嘴边的话吞了回来。
他点头,然后离开了我的视线。
随后我回到了卧室,一头扎进枕头。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我也做起了梦。
梦里,我站在一个橱窗外,窗里几样毫不相关的物品。有甜筒,滑板,汽水,试管......然后一个女人走过来问我,想不想唱卡拉OK,我纳闷了,我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古老的说法。女人又跳起热舞来,是复古的disco,慢慢摇摆的身姿不知道在诉说些什么。突然,她拿起橱窗里的试管,在我面前晃了晃。
“熟悉吗?东诚。”她问我。
我吓了一身汗,立马往其他地方跑,女人却出现在每一个角落。
梦醒了,我感觉浑身瘫软,坐了起来——裤子湿了。我揉了揉头发,无奈地把手伸向裤子,那不是尿裤子。
又是整夜未眠,当天蒙蒙亮时,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喝了起来。
我在衣柜里挑选出黑色的衬衫,穿在身上。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决心要去参加杜悦瑶的葬礼。
我找班主任要了地址,一个人打车过去了。
我远远地看见,那一片都是黑白相间的,阴沉沉的,那就是葬礼。
葬礼上,吃瓜子的仍在吃瓜子,打麻将的还在打麻将,欢声笑语的还在欢声笑语,就像循环着的哀乐,没有锐减,没有停下。
冰棺里躺着的,是躯干,是灵魂,和回忆。我从来不觉得冰冻的是一具尸体,冻干的应是我的泪水和懊悔。无论是怎么样的,一些事情到了最后,就恨不起任何人来。心脏呢,也就像是荆棘包围着的玫瑰。
葬礼是黑色的,还是五彩斑斓的。有人玩游戏,有人看新闻,有人守着黑色照片下的假花。
他们很忙碌,好像又有点麻木,我不是很懂。就好像躺着的那个人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才起床被灌的一瓶酒,我还不能接受,也还停留在曾经的岁月里。
死亡和葬礼不是一回事。就像逝去的人,可以埋进土里,但却不能埋进我心里,在我心里,明明就没有死去。
葬礼是折磨人的仪式。它让人无法思考,让人难以入眠,就如同此时此刻一直黏着我声道的钢琴声一般。
杜悦瑶,我也曾和她有过美好的回忆。
我就站在灵堂的隐秘角落,听着钢琴的伴奏,我不敢走过去给她告别。她会有灵魂吗?会恨我吗?
我默默地离开,我无法忘记她的模样。
“东诚,你到了吗?”郑茜打电话给我道。
“我没有。”我答道。
“收拾收拾行李,我们逃离这里吧。”郑茜说道。
“什么?”说实话,我对这个疯狂的想法却格外心动。
“我们离开这里。我相信你,东诚。我已经联系好一位心理老师了,跟我走,你可以住在她家。”
真的吗?别无退路的我,赶紧收拾行李:“好吧......我马上就到。”
来到约定的地方,郑茜已经撑伞等待许久。我提着行李箱跑过去,她神情诡异。
“郑茜,你都知道了,是吗?”我问道。
她低头片刻,向我道:“东诚,我相信你。”
“真的么?我们才认识多久,你能相信我?”我不敢相信你她说的每一个字。
“不然我为什么帮你?难道我有什么普度众生的喜好嘛?”她显得有些委屈。
我乞求道:“你不要害我,好吗?”
这样卑微的话,我从未说过,但今日却说得格外顺口。
“苏东诚,全当我喜欢你好了。你快上车吧,心理老师已经把屋子都收拾好了。”郑茜把我推到车站前。
怎么会有人愿意接纳我呢?我像活在梦里。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才愿意接纳我——如此糟糕龌龊的我。
郑茜把我推上车,我呆滞地看着车门“哐当”一下关上,她朝我说了句“再见。”我身心俱疲,一下倒在车座上,闭上了眼。
这样安静的场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暑假生活中,一种欣喜夹杂着不习惯弥漫到了整颗心脏周围。
很久以后,我被一个温柔的声音叫醒。
“是,苏东诚吗?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