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后悔对李暮炽热的喜欢了。甚至,我不想再提起她。
我看过《佛洛依德解梦》,梦是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是自己挖掘不到却又深信不疑的东西。然而,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她了。
出院的那天,又下起了暴雨。
我坐在计程车上听着电台的音乐,雨刮的声音就像我心跳的声音一般,不过我很庆幸,我还活着。
回到家里,我打开了自己的日记本。我在书桌坐了良久,却怎么也下不了笔。我看着窗上的雨滴出了神。
“东诚,有你的快递。”许辞叫道。
快递?我已经好久没有买过东西了。
我疑惑地走向许辞,接过那快递。许辞提醒我看快递上的标示:“易碎物品。”
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我轻轻地打开那个包裹。
屏住呼吸,我看向快递盒的内部、
是试管、针管和胶带。
我放下那一堆东西,拼命地跑向厕所,吐了一地。我仍是想吐,我捂住自己的喉咙,喘着粗气。
我走向洗手台,用水冲我的脸,我用力拍打自己的脸,疼痛感也漫上来,这样更难受了。
我隐隐约约觉察到许辞在看我,于是准备关上卫生间的门。
“东诚,你怎么了?”许辞见状问道。
这一声“东诚”又让我崩溃掉了。
“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都是他们,不是我,我没有杀人,相信我好吗?”我叫唤道。
许辞向我靠近。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别走过来!”我用手示意道。
“我这里很乱,很臭。”我低下头。
“东诚,你冷静。”
“我很冷静。”我喘着气说道。
许辞温柔地看着我:“告诉我,那盒子里有什么?好不好?”
我按下冲马桶的开关。
“唰——”
“我没事。我自己待会儿就好了。我可能是肺炎没好透。如您所见,那只是些化学实验用具。”我倚靠在洗手台,向许辞解释。
她眼里好像泛了泪,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想知道,苏东诚。苏东诚,我想知道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是开了口,“你知道吗?医生说你体重持续下降,身体状态很不好。你会没命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认为自己也许可能大概就要死了,但我却有点开心。就算活着,又能改变什么?当我想要坦白时,一开口别人就会劝我自首。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一个没有罪的人去承担恶果?
“每当我想说话,他们就会用眼神捂住我的嘴。”我轻轻道。
许辞皱眉:“他们是谁?”
“几乎每一个人,除了——您。”我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脸色煞白的自己。
“东诚,谢谢你,谢谢你的肯定。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也很荣幸。”许辞呜咽着说道。
我走向她:“别在这里说话了。”我将她拉出去,触碰着她纤细的手,我有一阵被玻璃划过皮肤的痛感。
她是大我几岁的前辈,是我的心理老师。但现在,我们不存在一切物质上的伦理关系,我们是两个正在交互的灵魂。如果有一条系带,我想应该会是哭泣。再放大一点,我认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许辞让我坐在沙发上,她的泪是无声的,只有微弱的抽泣声。有许多人在我面前哭。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不过,没有一个目的是为我好的。我一向认为哭泣是女人用来掌控一切的工具,是男人为自己的无能而撑起的保护伞。但如今我安静地守在许辞身旁,感受不到她的利己心思,取而代之的,是那份对我小心翼翼的关怀。
“东诚,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心理学吗?”许辞抽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泪。
我摇头:“不知道。”
“我原本是有个表兄的。二零零七年的时候,他被他的一个同学捅了几刀。那个同学......和我们关系很好。我一开始以为他疯了。但他不是疯了。我至今都认为他是对的。我没有和他交谈,但我无意中捡到了他的笔记本,那里面,是他的日记。”
“这样看来,他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对。我表兄,他道貌岸然。他侵犯了那位同学的妹妹,这是不可容忍的事情。但除了我,没人知道这个真相。表兄失血过多死去了,那位同学自杀了,而他妹妹,患了抑郁症。我想要开口为无辜的人申诉,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那位同学的妹妹一定会崩溃。有一本书叫《房思琪的精神乐园》,我想你应该看过,也明白我为什么闭口不提表兄的事的原因。”
“《房思琪的精神乐园》,那是本让人难过的书。那,后来呢?”
“我开始对周围的案子质疑,我开始去了解那些即兴杀人背后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犯错的人,但也有很多是被逼无奈的人。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我把脸撑在手上,我认真地告诉许辞:“可是,相信你坏人的人多了,又有谁会相信好人呢?”
“总会有人的。至少,你我不就是嘛?”许辞答道。
“哈哈,您说笑了。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我苦笑道。
我看着许辞,我不忍心一直骗她,我有想说出一切的冲动,但我还是做不到。我知道,自己才从发疯的边缘拉扯回来,是不冷静的。我还知道,我发疯的时候,最为清醒。一个人一旦清醒,就会对很多东西失望。
我沉默良久,我想起了杜悦瑶。她如果还在人间弥留,那一定会很恨我很恨我吧。我给不了她一个好的结局,一个让她死的明明白白的结局。但我会尽力的,我一直都在努力。
“东诚,别不开心了。有什么就和我讲,好不好?”许辞拉住我的手。
“我没有杀人,许辞。”我看向她。
“我一直都知道啊,我也一直相信着你。”许辞握紧我的手,“我不是冲着这案件来与你相遇的。”
我哽咽道:“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秘密。我一直都瞒着您,我怕您讨厌我。”
“就比如说,一直来找我的那个男人,他不是我的哥哥。他叫陈川,是一个警察。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他。但他待我很好。其实我知道,就凭那几卷胶带和DNA报告,我就足以进少管所。但他没有逮捕我,他希望我能说实话,可我一直在玩弄他。我是个胆小鬼,我很怕,我不能确定自己能自救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冒险的。”我哭着说道。
许辞抱住我,紧紧地。
“你别怕,好吗?法律会保护你的,你要相信法律。”
“我......我不敢。”我抱住自己的脑袋。
她摸着我的头道:“小声地,试着去打破自己的恐惧......”
我呜咽了一声,我从来没忘记过那一天——六月十四日,中考的最后一天,杜悦瑶的忌日。我的人生,从那一天开始,也就跌进无尽的深渊。
“那天,我没发疯。我不是故意走那条小道的。说实话,我以前从来不走那边。但是那天,我等了一会儿李暮,她从会议室旁边的厕所出来,走了离自己最近的小道。只有她往那边走了,大家因为要和朋友一起,都跑去了正路。我想当面和她告白的,于是我追了上去。她走得很快,我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可是,她包里的几卷我送她的胶带掉了出来。我只是去捡它们,只是捡个东西而已......”
我哆嗦着,不敢往下说了。那些回忆随风卷来,我浑身发抖,咬紧了牙关。
“叮咚——”门铃响了。
许辞轻轻说道:“不要急,我去开门。”
她走到门前,脸色骤变,她的笑容褪去 ,我听到她说了声:“警官,里面请。”
我立马用纸揩干眼泪。是陈川来了吗?
我踮着脚向门那边望去。
那是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男人,我从未见过他。正因从未见过,所以我更加害怕。
“你好,我是调查组的副组长,我姓李。”男人走过来介绍道。
我瞄到了他的工作牌,他是叫“李彦”吧?
“您好。”我点头示意。
“我们需要你前往总局做详细的笔录。嗯......恕我冒犯,这位女士是?”李彦说着,指向许辞。
我答道:“是我的姐姐。”
李彦做了一个“ok”的手势,又看向我:“所以苏东诚,我们走吧。”
我咽了口口水:“当然。”
许辞露出担忧的神色,李彦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向她道:“这位女士,非相关人员,不得陪同,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您也放心,您的弟弟会平安回来的。”
“谢谢,我知道了。”许辞点了点头。
我起身,和李彦一起走到了门口,我回头看向许辞。她关切地注视着我。
我坐上了警车去了那所谓的警察总局,那里是什么样子,我从小到大都不清楚,只知道它外部是什么样子。真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会进里面做笔录。
李彦看着窗外,说道:“那个女人,不是你的姐姐吧,我看过你户口了。”
“的确。”我答道。
他却没有再多问。他很严肃。
下车后,李彦拉住我的手,死死地拉着,然后向局内走去。他带我到了做笔录的小房间。
“坐下吧。”他指了指椅子。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也坐下来,拿出笔和文件夹。
“桌子上的水,你渴了可以喝。”李彦看着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他有一双犀利的眼睛,我不得不时刻都躲着他眼神的追捕。
“那我便开始了。”李彦抬头道。
我回答道:“好。”
“你认识杜悦瑶吗?”
“认识。”
“你们认识多久了?”
“半年了。”
“嗯。六月十四日两点,你和那些人在一起?”
“顾君,林渊腾,王尔然。”
“你们之前一直在一块儿吗?有无分开过?”
我一下想到了那日王尔然对我说的话。我下意识咬了咬嘴唇,也许是察觉到我的不自在,李彦安慰道:“如实回答,无需顾及。”
“中途的时候,我和林渊腾还有王尔然去上厕所,顾君在门外等我们。”我答道。
“好。毕业典礼以后,你去了哪?”
“我......可否让我回想一下?”
“好。”
我说谎了,那天的一切我都历历在目,根本不需要回想。我只是在害怕,害怕我的申诉无效。
“我,我走了小道那边,去上厕所。”
“等等,你为什么往那边走?”
“李暮”二字刚要说出口,我忍住了。如果说出她的名字,她也会被带到这里来。我不想她经历这些。
“这边人少,几乎没人,我寻思着正好要上厕所,便去了。”
“你有没有经过后室?”
“经过了那儿的。”
“你经过的时候,里面有人吗?”
“没注意。”
“是么?”
“嗯。”
“为什么会给杜悦瑶写情书?”
“我没有给她写过任何一封情书。”
“可是你亲手写的情书,就在死者的裤兜里。”
“不是我给的。”
“那胶带呢?”
我拿起纸杯喝了口水:“这封情书和这卷胶带,都是我送给李暮的。”
李彦瞪了我一眼:“好。你和郑茜是什么关系?”
“朋友。”
“可你之前说她是你的女朋友。”
“那是开玩笑的。”
“你对警察开玩笑?”
“嗯......”
“那你和李暮呢?”
“我喜欢她。她是我的同班同学。”
李彦快速地记了下来,他看向我:“最后一个问题。”他从一旁拿出一张照片:“你认识此人吗?”
照片上是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男子,穿着一件灰色T恤,站在一棵树的旁边。
“他是谁?”我索性问道。
“无可奉告。既然你不认识,就算了。”李彦收起照片说道。
他将那份笔录递给我:“请你确认一下,是否口误。”
我接过笔录,看了一眼,点头道:“没有口误。”
李彦拿回笔录,起身向我说道:“请等候片刻。我得去一趟档案室。”
“好。”我回应道。
由于李彦出去时未把门关好,我透过门缝听到两个刑警的对话。于是我竖直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