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容易下山难。
苔丝下得山来,累得实在是够呛,浑身绵软,手脚酸麻,全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高一脚,低一脚,步步都像踩在棉花堆里。晚饭苔丝也吃得很少,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在梅英早己准备好的房子里,连衣也懒得去脱,就恹恹地睡下了。
睡到半夜,松风浩荡,月色朦胧,门上突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一短三长,极具韵致。苔丝侧耳聆听,终于听出了,那是心上人仙童的敲门声,一短三长就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这个声音一旦出现,就是苔丝最激动也最幸福的时刻。
天啦,真的是仙童!苔丝高兴坏了,精神一振,心间漫过一股暖流。她一声欢呼,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没有半点少女的扭捏和矜持。说实话,她等这一天己经很久、很久了,仙童在她的记忆里,己经渐渐淡去,甚至有些模糊。
距离并不产生美,而是闺怨的开始。
“哈哈,仙童!”苔丝一声惊叫,迫不及待地跑去开门。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黑影。
苔丝有些失望。来的不是仙童,而是一个十分俊朗、潇洒的少年。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眉宇之间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气。苔丝皱了皱眉,本能地抵住了门把手,冷冰冰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仙童?你无聊不无聊?”
少年有些尴尬,拘谨地搓了搓手,憨憨地笑着说:“美女,我虽然不是仙童,可我却是仙童大哥派来的,他的全权代表。不信?有花手帕为证!”少年怔了怔,随手掏出揣在口袋里的花手帕,轻轻地晃了一晃。
花手帕不宽,不长,方方正正。上面绣着几朵荷花和两只鸳鸯,是苔丝当年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烧成了灰了她也认识,根本就逃不过她的法眼。
只不知?花手帕怎么会在他的手上?他怎么又会知道敲门接头的暗号?一切的一切,都让苔丝匪夷所思,满头雾水!他到底会是谁呢?与仙童究竟有什么渊源和纠葛?
“走吧,我就不卖关子了,仙童大哥还在等着呢?”少年挠了挠头,打量了苔丝一眼,有些俏皮地说:“是不是仙童有那么重要吗?看一看我,是不是也风流倜傥?阳光帅气?”
一路上,苔丝黙不做声。少年的英俊和帅气无法否定,也否定不了,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除了瞎子,明眼人都知道。林子里有阳光照进来,道路忽明忽暗,树上有鸟儿啁啾,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的香味,让人神清气爽。
两个人一前一后,忽快忽慢,走得气喘嘘嘘,满头大汗,可苔丝并不想停顿。少年也很殷勤,总是在岔路口等着她,帮她摘去挡路的荆榛和褐刺,或者,采几朵漂亮的野菊,看着她有模有样地别在鬓边,绽放出花一样的美丽!
苔丝过小桥,涉小溪,爬山岗,穿过一片片茂密的红树叶,七弯八拐,紧紧地跟在少年后面。这一辈子,哪怕叫她走再多的路,爬再多的山,经过再多的艰难和曲折,只要能见到仙童,能跟他永远在一起,叫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穿过那一片黑树林,小木屋就到了,仙童大哥就住在那里。”少年站在山头上,遥遥一指,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豪气。
“真的吗?”苔丝也喜形于色,眉开眼笑。
穿过那一片蓊蓊郁郁的黑树林,小木屋已经近在眉睫了。不知怎么的,苔丝的心竟莫明地紧张起来,既想见,又怕见,欲语还羞。她一怕自己变丑了,变老了;二怕自己身上的某些改变,让仙童无法认出自己,也接受不了。
在小木屋前,少年伸出手,笃笃地敲响了门扉。
苔丝心如鹿撞,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像打摆子,又像是在筛糠。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美梦快要成真,苔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平复自己激动而狂热的心情。
“请进!”小木屋里的声音沙嘎,疲惫,中气不足。
可苔丝听出了,那是仙童的声音。她不由得精神一振,全身就像打了鸡血,人也格外亢奋。她紧赶了几步,抢在少年的前面,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天啦,仙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眼瞎了一个,腿瘸了一条,人已经痩得脱了形,隐隐露出了小腹上的几根肋骨。这还是那个生龙活虎的可人儿吗?那个打了不哭、骂着不恼的小伙子?那个爱挠人痒痒、拿人开涮的愣头青?
苔丝实在忍不住,哽咽了几声,一屈膝跪在地上,温柔地捧住了仙童的脸,久久地四目相注。
仙童无语,痛苦而有点自卑地扭过头去,根本就不敢去看的苔丝的眼睛,眼光有些木讷和疲惫。一双瘦骨峋嶙的手,抖抖索索,怎么也伸不到苔丝的脸上?
这是一场生命的对视!
眼泪大把大把地流了下来,苔丝怎么也控制不住。她只有紧紧地握住仙童的手,脸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近距离地感受他身上的男人味,他的粗鲁,他的呼吸。她又多么希望,仙童能像自己一样,勇敢地迎上来,大胆地去挑战她的目光,哪怕她在目光中被烧成灰烬!
可仙童根本没有。
苔丝有些绝望,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这是怎么了?仙童中蛊了吗?或者,丢了魂灵?他的热情大胆去了哪里?他的不顾一切去了哪里?他的温柔体贴呢?说好了要海枯石烂永不相负?难道这么快他就背叛了自己?彻彻底底忘了当初的誓言?
小木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仙童粗重的呼吸。
苔丝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四周。这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木屋,放上一张床两把椅子,就没有多余的地方了,连转个身都很困难。
墙壁呢?已经大面积的霉腐,长满了白硝和淡绿色的苔斑,蛞蝓爬过的痕迹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最寒碜的还是锅灶,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黑不溜啾地蹲在墙角。锅里呢?放着一只长了毛的馒头和半碗发了霉的米饭,灶台上蚂蚁成群结队,苍蝇嗡嗡乱飞,长没长蛆就不知道了。这样的饭食,别说是吃,连闻一闻也很倒胃口。
床上的被褥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仙童盖在身上,像一根七扭八结的乱麻绳,散发出一股霉腐的怪味。
苔丝止不住地鼻子发酸,发涩,泪水不知不觉地漫出了眼眶。仙童这是怎么了?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么一个熊样?
是自卑?还是破罐子破罐?他承诺的好日子呢?他难道忘了当初誓言?苔丝百思不得其解。在苔丝的记忆里,仙童不是个懦夫,不是个容易放弃和妥协的人。他之所以退缩,一定是他认为:自己一辈子穷困潦倒,给不了她一个美好的未来,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不,我绝不!仙童,哪怕你已沦落成一个乞丐,我也会跟着你去一起乞讨。”苔丝火了,一把劈手揪住仙童的衣领,不停地摇来摇去,泪流满面地大喊:“仙童,你个懦夫,你个脓包,你个虎头蛇尾的家伙,你有权力放弃吗?姑奶奶反正己为你死过一回了,还会再在乎第二次?第三次?姑奶奶连死都不怕?还会在乎你穷?你贪困潦倒?”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还当我是个男人吗?”仙童果断地摔开了苔丝的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说:“你看,我都这个样子了,眼瞎得像蓝采和,脚跛得像铁李拐,怎不能叫你这个长得像花仙子一样的何仙姑,跟着我一起去遭罪吧?”
“我愿意,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苔丝斩钉截铁。
“苔丝,你就莫犟了。人都要面对现实!”仙童苦口婆心,殷殷相劝。
“我不服,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苔丝重重地一跺脚。
“你不服也得服,这就是你的宿命,一辈子你都逃不了!”仙童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苔丝,我早就给你考虑好了,我的这位朋友还不错。玉柱国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人也格外阳光帅气,风流倜傥,跟你正好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我不要,我就愿意跟你在一起!”苔丝有些歇斯底里。
“美人,你就从了我吧,轿子就在外面。你睁开眼睛看看,仙童大哥又瞎又瘸,已经是个废人了,他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你再看看我,好歹也是一个太子,人也长得不赖,从了我,我保证你有吃不了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姑奶奶就不从,你给我马上滚!”苔丝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
“美女,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少年也恼羞成怒,目露凶光。
“你敢!”苔丝双手叉腰,像个泼妇,亮了亮拳头。
“哼哼,我堂堂一个玉柱国的太子,还会治不住你一个泼妇?要不,我就敢一个给你试一试?”少年黑煞着脸,挥了挥手,鼻子轻蔑地哼了几哼,气急败坏地大喊:“家臣何在?轿夫何在?快进来几个人,给我把这个泼妇拖出去!成何体统?”
苔丝愣了一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从木屋门外窜进来两个恶仆,一个虎背熊腰,一个满脸横肉,他们不由分说,一左一右,鹰拿燕雀,死死地拽住了苔丝的胳膊,拚命地去掰扯她的手指头,野蛮得像两只野兽,把苔丝弄得热汗淋漓,自己也气喘嘘嘘,头上像开了一口蒸锅。
仙童苔丝是指望不上了,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苔丝抱着必死的信念,紧紧地抓住仙童的床柱,又哭又闹,又喊又叫,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她怕自己这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
可苔丝毕竟不是男人,双方力量悬殊。她的手被蛮力控制,一点一点地与床柱分开,渐渐地失去了凭藉和依靠。她一声嚎啕,泪流满面,撕胸裂肺般地大喊:“天啦,你救救我吧!妮可,艾米莉,你们在哪里啊?”
白云悠悠,天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