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在公主欣樱的亲自护送下,远赴阎罗国的西南边陲—无极镇,当了一个无职无权的副镇长,负责主管镇里的农业生产。可以说,除了小时候帮父亲王树扯过秧,插过田,地煞对农事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众所周知,无极镇地处莽莽荒漠,茫茫戈壁,久晴少雨,气候干燥,荆棘遍地,五谷不生,根本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借鉴。再说,地煞只有在水田里耕作过的经验,放在水比油还贵的无极镇,根本就不适用,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
可既然当上了无极镇的副镇长,主管全镇的农业生产,地煞就有义务、有责任勇挑重担,哪怕是赶着鸭子上架?他在镇公所搭了个便铺,每天戴着一顶破毡帽,早出晚归,指导边民们种瓜点豆,栽高粱,种玉米,忙得不亦乐乎。
边民们都很憨厚,淳朴,把副镇长当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官,言必称老爷,客气得让人惊讶。边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地煞是阎罗王的准女婿,公主欣樱的未婚夫,曾经当过阎罗国的水陆兵马大元帅,从前势焰薰天,权倾朝野。
无极镇不大,零零散散三百多户人家,有汉、回、契丹、鞑靼、吐蕃等五个民族,都围着五口水井聚族而居。树不多,也不大,房子也比较低矮,一律都是干打夯的土墙。房屋就是简简单单的地窝子,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冬暖夏凉。
树呢?都是那种耐旱、耐瘠、生命力很顽强的胡杨树和沙柳,胡杨树树干粗糙,枝杈满天。沙柳呢,有些怪?哪怕就是干死了,渴死了,树干颓然倒下。可它的根,仍然紧紧地抓在地上,就像一个临死之人伸出的手掌。
地处荒漠,水极其重要。镇里五**命的水井,都掌管在汉、回、契丹、鞑靼、吐蕃等五个民族的长老手上。水井上了锁,有专人轮流看守。每天早晚两次集中打水,每人每天两盆水,一盆用于洗漱清洁,一盆做饭饮用,水贵逾黄金。
地煞每天的两盆水,就由镇里的五口水井,汉、回、契丹、鞑靼、吐蕃等五个民族轮流供应。统一由镇里的勤杂工阿旦用骡车驮回来,用统一的搪瓷盆子,统一分发到镇上的各个干部。搪瓷盆子就是一杆称,几十年了,从来就没出过差错。
算起来,无极镇有一正三副四个镇长。镇长姓许,叫超能,是个汉人,三十四、五岁左右,主持全面工作;第一副镇长叫达米,鞑靼人,背有点驼,面相有几分苍老,分管军事、财政、土地等工作;其实,达米才二十几岁,还未娶亲。
第二副镇长叫吉哲,吐蕃人,头发自然鬈曲,身上有一股很羶很腥的羊肉味,分管治安维稳、防汛抗旱等工作;吉哲是本地土著,说话鼻音很重;第三副镇长自然就是地煞了,除了农业生产,他还分管工青妇、纪检监察和道路安全。
在镇上呆久了,地煞和几个镇长、副镇长都混得烂熟,一起喝洒吃肉,胡吹海侃,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副镇长吉哲甚至开玩笑说,要给他在镇上介绍一个女朋友。地煞也只当是朋友之间的一个玩笑,随口点了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哪承想?第二天一大早,吉哲就带来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叫格桑,是吉哲的表妹,长得漂漂亮亮,在镇上开一家客栈兼饭馆,专做边贸生意,服务对象主要是邻近的沙狸国人。按理说,格桑见过世面,经过风浪,可见了地煞还很害羞。
地煞有些哭笑不得。他喝了酒之后的一句醉话,吉哲也当了真。很显然,再解释已是多余,地煞只得强打起精神,虚与委蛇,与格桑交往起来。所谓交往,也就是他做东,与几个朋友一起,在格桑的饭店里喝了几次酒。
格桑的客栈规模不大,却不断有沙狸国的人出出进进。沙狸国的人尖嘴狐腮,两只大耳朵尖尖圆圆,高高竖起,像雷达天线。说话呢?叽里哇啦,鼻音很重,地煞一句也听不懂。要不是格桑在一旁翻译,解释,他就成了一个瞎子和聋子。
几乎每次到格桑的客栈里玩,每次在饭店里消费,地煞都会看到一个装束奇特的年轻人,红斗篷,狐皮帽,脚蹬银靴,腰悬宝剑,带着两个侍儿,点几个荤素小菜,坐在店子里细酌慢咽,从容不迫。一招一式,都透着几分高贵。
吉哲说这人身份特殊,是沙狸国的大太子,未来的储君,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地煞也看出,这人出手也格外大方,新崭崭的交子一拿一大叠,还不用找零。交子是沙狸国流通的一种钞票,十块钱可以兑换一两足赤的黄金,合算得很!
地煞在饭店里请了几次客,沙狸国的太子次次都在,免不了有几次短暂的交锋,特别是格桑对自己亲热的时候。地煞作为一个过来人,看得出太子有些吃醋,且十分愤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隐忍着没有发作而已。
格桑却不这么认为,她我行我素,游刃有余,故意疏远太子,也与地煞保持适当的友谊。其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想让太子知难而退。怪的是:嫁给太子,一步登天,多少人梦寐以求啊!可格桑为什么要拒绝?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难道是因为自己?无意中竟成了格桑的借口,成了她的挡箭牌。一想到这里,地煞不由得头都大了。自己一个被贬谪了的人,无职无权,他有什么能力去与一个太子抗衡?他有什么资格去招惹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毁人清誉,伤人至深。
地煞懵懂了一些日子,不想再懵懂下去了。
有一天,地煞在吉哲的力邀下,又到格桑的店子里喝酒,恰好沙狸国的太子也不在。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地煞借着酒劲,结结巴巴地说:“格桑,嫁给太子多好哇!只差一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多少的女孩子求之不得啊!”
格桑的脸红了一下,飞起了两朵晚霞。她放下筷子,怪怪地看了地煞和吉哲一眼,语带讥诮地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是个凡人,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本小姐袅袅娜娜,聪明伶俐,哪一点配你不上?又哪一点辱没了你?”
“没有,没有。”地煞连连摇头,把头摇得像一面拨浪鼓。他想了想,接着又说:“我一个破镇长,还是个副的,我是…我是担心配不上你,让你失望。”
“你就莫推三阻四了,反正我这一辈子是赖上你了,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愿意。”格桑娇媚地飞了地煞一眼,往他的碗里挟了一块肉,压低了声音说:“你别说你结了婚,娶了老婆,随便拿个什么理由来搪塞我!反正本小姐不听!”
地煞哭笑不得,脸色十分难看。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老家水田里的蚂蟥。不吸饱血,蚂蟥是不会滚下来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惹上了这么一个刁蛮任性的鬼女?
吉哲挟了一著菜放在碗里,用胳膊捅了捅地煞,神秘兮兮地说:“地煞,你没去过沙狸国,你不了解情况,我的一个姑姑就嫁在那里,处境很不妙。要不,等哪一天有空了,我和格桑带你过去看看。她嫁还是不嫁?由你定!”
“那好吧!”地煞爽快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格桑也十分高兴,眉飞色舞的样子。
选日不如撞日。
吉哲和格桑根本没等到地煞有空,喝完酒后的第三天,趁沙狸国的太子不在,一行三人,一人骑一匹骆驼,驮着一壶水,顶风冒沙,千里迢迢,踏上了去沙狸国探亲的旅途。
沙狸国和无极镇相邻,只隔着一条浅浅的、早已干涸的界河。地煞骑着骆驼进入沙狸国的地界,手搭凉蓬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渺无人烟。
一轮红日冉冉地升起来了,天地之间一片空濛,金黄色的沙丘波浪似地起伏不定,呈流线型,一波接一波地涌向远方,涌入了莽莽苍苍的地平线。沙丘雄伟,壮丽,鬼斧神工,给天地之间作了最美、最美的镶嵌。
遗憾的是:一路上,地煞没见到一个人,哪怕是地上一只活物,天上的一只飞鸟,也没见到。这里就像非洲的撒哈拉,已经成为生命的禁区。没有生命,寂寞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格桑和吉哲都不说话,各怀心事,地煞的心情也格外沉重。
中午时分,一行三人走进了一座深谷,沙丘颜色变浅,沙荆和褐刺也多了起来,一丛丛,半人高左右,长得遮天蔽地,漫山遍野。沙荆枝条稀疏,叶子浓密,呈深绿色。褐刺毛茸茸的,十分尖锐,招惹不得,枝梢上结满了鸡蛋大小的沙枣。
吉哲轻车熟路,牵着骆驼一路数了过去,数到第四十二蓬荆棘。格桑走上前去敲了敲,跺了跺脚,怪的是,荆棘下的沙丘突然豁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一扇沙荆编成的门来。门哐啷一响开了,一个驼背老妇人笑着迎了出来。
“姑妈,你还好吗?我们来看你来了。”吉哲和格桑异口同声,笑着迎了上去,紧紧地拉住了老妇人的手。吉哲还亮了亮手上提着的礼品。
“这位是?”老妇人看了吉哲和格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地煞。格桑俏脸一红,低下头,马上抢着说:“姑妈,他叫地煞,是吉哲的同事,也在无极镇当镇长,我的…我的未婚夫。”
“快,快进去,外面风沙大。”老妇人热情相邀。可门扉实在太窄、太小,根本容不下三只骆驼。老妇人沉吟了片刻,扯起嗓子朝洞里乱喊。不大一会儿,从里面蜇出两个小孩,都黑不溜秋,尖嘴狐腮,面相恐怖。老妇人说:“大丑,二丑,你们把骆驼牵出去放放,莫踩坏了地面上的沙荆。”
地煞跟在吉哲和格桑后面,麻起胆子朝里面走去。沙洞很深,很窄,弯弯曲曲,胳膊肘稍微一碰,沙子哗啦啦地住下掉,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和压扁的可能。地煞也一下子豁然开朗,不难怪一路上都碰不到一个活人,原来沙狸国的人都住在地下,都时兴穴居。那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以什么为业?凭什么东西在沙洞里生存?地煞心存疑虑,一脸阴云。
在一个稍微宽敞一点的沙洞里,老妇人拿出了三个草墩,招呼他们仨人坐了下来,然后,又钻进里洞忙碌去了。地煞忖度了一下,估计这个洞是客厅,最宽,最大,类似于汉人的堂屋。洞里光无一物,四壁空空,穷酸、简陋得很。
不大一阵子,老妇人又出来了,端出来两个木托盘。一个木托盘里盛着一盘细细的白沙子,一个木托盘里几根削了皮的萝卜。地煞有些奇怪,这萝卜可以吃,这白沙子又有什么用途呢?地煞百思难解。看来,他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吉哲和格桑抓起沙子搓了搓手,地煞也学着样子,依葫芦画瓢。格桑格格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傻瓜,奇怪吗?沙漠里缺水,这白沙子是清洁手脸用的,相当于我们的漱口水和洗脸水。千万别把人家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那萝卜怎么个吃法?”地煞满脸诚恳。
“傻瓜,那个不是萝卜,是沙荆。”格桑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在地上打滚。
“明明是萝卜?怎么成了沙荆?”地煞仍在坚持。
“地煞,你刚来,你还不懂。这沙荆吗?就是沙荆树长出来的根茎和块茎,是当地的一道主食,沙狸国的人都靠它补充能量和水份。”吉哲扯了扯地煞的衣角,压低了声音说:“要不,你尝一口试试?看一看味道如何?”
要不要尝一口哩?地煞十分纠结。他想了想,还是拿起一根,咬了一小口,嚼了嚼,皱起了眉头。什么鬼沙荆?这是人吃的吗?又苦又涩,苦中还很有一股冲鼻的潲水味。不难怪格桑不愿意嫁给沙狸国的太子,这沙荆也太难下咽了。
更奇葩的还是午饭。
吉哲和格桑的姑妈十分客气,一个人跑前跑后,忙忙碌碌,终于端出了一盆饭食和几样小菜。饭食红红的,搅成了糊糊状,半稠半稀。格桑低声地说:“这是枣泥饭,就是由沙丘上的褐刺树结下的沙枣,去核后,捣制而成的,要不你尝一尝!”
地煞鼓起勇气,细细地尝了一小口,味道还可以,酸酸甜甜。可地煞还是不习惯那种糊糊状的半稠半稀,一直以来,他就对粥类不感冒。吉哲和格桑为了讨姑妈的欢心,十分勉强自己,当着老妇人的面,吃下了不少的枣泥。
至于那几样小菜,吉哲和格桑动都没动一下,地煞更不敢下筷。别说吃,连说出来也很吓人。一碟盐焗蝎子,一碟酱蜈蚣,一碟剥皮蛇段,一碟老鼠尾巴。老妇人絮絮叨叨,状极恭敬。吉哲说:“别看这些,这是沙狸国人待客的最高礼节。”
地煞象征性地吃了点午饭,逃跑似地从老妇人家里告辞出来,他有些恶心,可一直隐忍着不敢发作。他骑在骆驼上,语带讥诮、且幸灾乐祸地说:“格桑,我看你还是嫁给太子算了,人家是一国的储君,有享不尽荣华富贵。”
“如果荣华富贵是钻狗洞,是吃蝎子和蜈蚣,本姑娘宁可不嫁。”格桑羞涩地看了看地煞,眼光柔媚如水,接着又说:“地煞,你别打岔,也休想甩锅,本姑娘这一辈都赖上你了。你穷,我陪你穷;你富,我陪你富;你浪到哪,我跟到哪。”
“格桑,那你来呀,追上我,我或许可以娶你?”地煞一抖缰绳,骆驼攒开了四蹄,跑出了一溜滚滚的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