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推官的预言果然十分灵验。
也就是说,崔推官送完匾前脚刚走,傲来国、朝庭的任命文书就跟着下来了。任命文书由内阁首辅大臣谷正元和吏部联合签发的。由特使快马加鞭一站式送达,剔除了不必要的中间环节,盖有内阁和吏部的朱红大印。
奉上银子,打发走特使,人精迫不及待拆开了文书。只见任命书上白字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升福来郡平德府知府朱平为首都益稼郡郡守,官授一品衔,牧守京畿重镇,成为手握军政大权的地方要员。升官发财,多少人挤破脑壳,梦寐以求,对人精来说,却是一场灾难,一点也不亚于飞来横祸。
人精一下子傻了眼。
人精怎么也搞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升了官呢?而且…而且还是天子脚下,首都益稼郡的郡守。这个大好消息,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把人精震得昏头转向,糊里糊塗,不知东南西北,自己姓什名谁?
对于一般人来说,能够升官发财,飞黄腾达,一定会欢天喜地,额手相庆。可人精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去赴任吧,就意味着露馅,现出原形,京城里同年多,朱平的熟人也不少,弄得不好就有牢狱之灾。
不去吧,又皇命难违,内阁和吏部的命令非同儿戏,可不是闹着玩的。上任的期限一到,内阁和吏部一旦追究下来,自己一定脱不了干系,一定免不了缧绁之罪。自己多年的努力岂不白费?什么理想、抱负,岂不都成了过眼烟云?
再说,升官也是天大的好事,哪个不是在烧香拜佛,蝇营苟苟,求老天爷开恩呢?而这一回,天上掉馅饼,老天爷硬是把一个大馅饼,对准他的头砸了下来。他推也不是,接也不是;实在有些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师爷何平也懵了,思前想后,也拿不定主意。按理说,加官晋爵,多少人求之不得啊!而对于人精,却意味着天大的风险,弄得不好,假家伙就会穿帮、露馅,冒名顶替,那可是诛灭九族的杀头之罪。更何况,冒的还是朝庭命官,还是堂堂的正四品知府。
一想到这里,师爷何平就止不住两腿哆嗦,浑身打颤。他倒无所谓。可他挂了,家里上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下还有六、七岁嗷嗷待哺的幼儿。他们指望谁?妻子正当少艾,还可以改嫁,老母和幼儿就只有饿死的份了。
人精左思右想,反反复复地权衡了利弊,还是果断决定:去上任,去当这个郡守,去接受命运和未来的挑战。与其坐守在一个小小的平德府终老,不如到外面去闯荡、闯荡,去开开眼界,也见见世面。露了馅,大不了一死。人活一百岁,谁也免不了一死,只是时间的早晚不同而已。
主意一定,人精、师爷、大愣和二愣守口如瓶,把要去升官赴任的消息封锁得严严密密。可暗中,人精却密令懂一点武功的大愣,通知妮可退了仙谷村的租屋,雇了二辆马车,一辆载了家眷和行李,一辆载了大半车金银,一路晓行夜宿,逶迤向首都益稼郡进发。
按理说,人精不是一个贪狠之人,不可能去搜刮百姓。他攒下的大半车金银,都是冒着生命危险从鬼盗的溶洞里,从牛王洞里缴获来的。一部分被失主领走,找不到失主的一部分充了公库,一部分被人精囤积起来,作为自己的零星开支。
妮可出发后的第二天。人精不等新知府上任、交接,就封金挂印,秋毫无犯,提前踏上了赴任的旅程。前路坎坷,吉凶未卜,人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有一句俗话说得好:上什么山来唱什么歌。
马车路过福来郡的时候,正是上午九、十点钟左右,郡衙里的人都在忙碌。人精突然觉得,应该去给郡守李劲草辞个行,道个别,也算是为官的礼节,人家毕竟曾经是你的顶头上司。虽说现在平起平坐都是郡守,可礼不可废也。
人精大包小包,拎着一大堆点心和时令水果,准备了十二两银子的重礼,笃笃地叩开了郡守李劲草的门。人精以一个晚生、一个下属的身份,行三跪九叩之礼,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向郡守辞行,道别。
郡守有点意外,但也非常客气。他仔仔细细地翻看了内阁和吏部的任命文书,问了一些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问题。不外乎就是年庚、籍贯、婚否之类,人精到任才一年半,平时走动也不频繁,李郡守并没有十分深刻的印象。换一句话说,人精并不是他的心腹,他的人。
可人精在任上做了两件轰轰烈烈的大事。第一件是深入溶洞剿灭鬼盗,第二件是乔装改扮火烧牛王洞。百姓们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传得神乎其神。李郡守相信:这两件事给他加分不少,也是他从众多的竞争者中夺颖而出,一步登天,当上了首都益稼郡郡守的真正原因。
不瞒各位,其实,李郡守也是首都益稼郡郡守的竞争者之一。他也托了关系,走了后门,请了客也送了礼,本以为郡守一职板上钉钉,十拿九稳。哪承想?半路里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反被自己手下的一个知府,搅黄了他的升官梦。
人精唯唯诺诺,如实以对。说实在话,他也猜不透李郡守的心思,是喜是忧?是欢迎还是反对?一时里,人精只能很拘谨地坐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仆役端来了一杯茶,人精端起茶杯,揭开盖盏,浅浅地喝了一口。
李郡守虽然恨得牙痒痒的,可他还是不动声色,十分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朱知府,不,朱郡守,有人说你的身份造假,有冒名顶替之嫌。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冒朱平之名?为什么要来平德府当知府?”
李郡守几句话,上嘴巴一碰下嘴巴,说得轻轻巧巧,却把人精骇得魂不附体,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心想:完了,完了,吃了一辈子的斋,倒让一碗狗肉送了终,想不到自己在这里折戟沉沙。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人精几乎悔青了肠子。自己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来给长官道别、辞行,尽一尽下属应尽的礼节,倒像牛羊误入屠户之家,送肉上了砧板,真是愚蠢之极。人精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趁李郡守猜疑的空档,人精又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吹开浮沫,浅浅地喝了一口,笑着说:“冒名顶替算什么?有人还说我是大青山山上的山大王,专干打家劫舍、淫人妻女的勾当。郡守大人,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山大王?不是朱平我又是谁?”
李郡守扑哧一乐,十分友好地拍了拍人精的肩,爽爽朗朗地笑着说:“朱郡守,你莫放在心上,跟你开个玩笑。今后,我们就是同僚了,你在天下脚下为官,还请你多多关照。我已略备薄酌,要不,你吃了饭以后再走不迟!”
“不了,不了!下次有机会再来叨扰,下官还要赶路。告辞!”人精拱手一礼,就像躲避瘟疫,急急忙忙出了房门。其实,李郡守并没有抓到人精的把柄,他只是根据崔推官的报告在作试探。他跟朱平并不熟,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
出了郡衙,何师爷和二愣客气地迎了上来。人精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虚汗,挥了挥手,说:“出发!”车伕一抖缰绳,马车如同离弦之箭,在坦荡如砥的原野上奔驰。村庄,树木,河流,田野,都潮水般地向车后退去。
马车穿州过府,道路弯弯曲曲。越往前走,越接近益稼郡,人精的心就越恐怖,越紧张。怎样才能巧借朱平的身份,以朱平的面目,娴熟自如地混迹于官场,而不被他的熟人和朋友察觉呢?马车一路跑,人精一路想,不知愁死了多少脑细胞,可他始终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车过靖港,人精抬头看见一块秀唇、纹面的红漆招牌,脑子里猛地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自己何不花钱做一套人皮面具,改头换面变成朱平的样子,来个以假乱真。一旦在益稼郡站稳脚跟,打开局面,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迟。
靖港是离京城益稼郡不远的一座小镇。
事不宜迟。
人精找了家干净一点的客栈住了下来,深居简出,暗暗地寻访易容高手,定做人皮面具。师爷何平、跟班二愣也积极行动起来,一个扮成算命先生,一个扮成小乞丐,混迹于三街六井,削尖了脑壳,四处打探易容高手的行踪。
为了人皮面具做得形象、逼真,让人辨不清真假,且跟现实生活中的朱平毫无二致。人精一个人躲在客栈里,铺开纸,搦起笔,醮饱墨,按照记忆里、脑海中朱平的影像,一笔一画,淋淋漓漓地勾勒、描画出了朱平的光辉形象。
其实,人精对朱平并没有十分深刻的印象,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仅仅是在朱平的葬礼上见过他一面,而那个时候,他已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可朱平那绝望的眼神,那种读书人的睿智和淡定,却已在人精的心底里发芽、生根。
人精想到哪,画到哪,完全是兴之所至,天马行空。怪的是:从来没画过人物的人精,居然用一支狼毫,寥寥数笔,就把朱平刻画得栩栩如生。远远看上去,还真有点神笔马良的味道,就像瓦官寺壁上的摩诘,就差顾恺之来画龙点睛了。
师爷何平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
何师爷和二愣千辛万苦,总算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沟里,找到了一个避世不出、归隐山林的易容高手,江湖人称丹青鬼手马中天。何师爷好说歹劝,苦苦哀求,人家才答应了他的要求。那可是人家破了例,看了他一天大的面子。
不过,人家的要价也不低,一副人皮面具黄金十两。一口价,一分货,你爱做不做,不做拉倒。人家可是避世、归隐的高手,又不靠易容捞钱、吃饭,高傲得很。何师爷眉飞色舞,吹得神乎其神,二愣也憨态可掬,频频点头响应。
在人矮檐下,哪敢不低头。更何况,靖港离京城已经很近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个人皮面具必须做,而且必须尽快做好。再说,人家只要十两黄金,没有漫天要价。又没要他人精的身家性命、顶上人头。
考虑再三,人精还是觉得:自己不方便抛头露面,保密要紧,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他反反复复叮嘱何师爷和二愣,凡事要小心谨慎,千万别暴露了身份。他亲自兑了金子,亲自卷起了朱平的画像,亲自把何师爷和二愣送出了客栈。
十两金子也不好赚。
丹青鬼手马中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一间密室里,就像老僧入定、高手闭关一样,对着朱平的画像苦苦熬了三天。直到每一条皱纹、每一颗痣、每一个毛孔都了如指掌,烂熟于胸,他才开始动手制作人皮面具。不愧是高手,果然是非同凡响,名不虚传。一句话,十两金子没有白费,花得值。
人精有些迫不急待。
搽上丹青鬼手马中天自备的一些软膏,敷上专用的药水,人精兴高采烈地戴上了人皮面具。他有些疑惑,镜子里的还是自己吗?是不是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变成了益稼郡的郡守朱平,就得完全忘掉往事,跟过去彻底拜拜。
天啦,真是太恐怖,太刺激了!人精傻傻地想。往后,哪怕就是遇到自己的亲哥哥仙童、亲弟弟地煞,他也不敢主动打招呼?也要形同陌路?自己六亲不认,岂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不近人情?仙童和地煞又会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