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苔丝不动声色,多了一个心眼。她把六个口袋里的黄豆都掏了出来,分成六份,盛在六个碗里,标上号,贴上了标签。看起来,六个碗里的黄豆都没什么区别。籽粒晶莹,饱满,很有光泽,根本找不到缺陷,简直无懈可击。
可捏来捏去,苔丝还是觉得六号碗里的六号豆,摸上去特别光滑,手感很好,一眼看上去,也黄灿灿的,很不一般。苔丝放下黄豆一看,手指上竟沾着一层白蜡。苔丝猛地打了一个激凌,原来,这六号豆是打了蜡,抛了光的。
好好的黄豆,为什么要打蜡抛光呢?苔丝实在有些纳闷。她涮好锅,升起火,把六个碗里的黄豆分成六个器皿盛了,放在锅里去煮。干柴烈火煮了两个多小时,黄豆的香味渐渐地弥漫开来,令人神清气爽,耳目一新。
怪的是:同样的火,第六号碗里的黄豆始终也没有煮熟,吃起来还有一点夹生。细细咀嚼,隐隐还有一股霉味,一点苦涩。当然,不用心,这点味道也完全可以忽略。苔丝精神一振。看来,问题出就出在六号碗的黄豆上面,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查出了问题,苔丝又趁热打铁,吩咐公司的主管会计和出纳,找齐了公司这三年来,所有与黄豆业务有关的进货和出货的单据。她仔仔细细,一式三份地核查了一遍。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还真的让苔丝找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其中有一张票据,是七月二十七号进的货,一船货,七百三十九吨黄豆,票据上面有涂改过的痕迹。而日期和茬口,和苔丝六号碗里的黄豆有些相符。如果没搞错的话,问题应该出在这船货、这批黄豆上面。
紧要关头,苔丝只能继续装佯,继续示弱。她谎称去广平府和邻县去处理中毒事件,拿着票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直接去了首都益稼郡,去了国贸商行。苔丝行事非常低调。她是一个人去的,也没有惊动妹妹艾米莉。
不对不知道,一对吓一跳。
果然,国贸商行证明,七月二十七日那天,广济根本没来买过黄豆,国贸商行也根本没有出过货。也就是说,这一张票据是有人伪造的,有人以次充好,混水摸鱼,一粒老鼠屎搞坏了一锅汤。当然,最终把苔丝也整得很惨,害得够戗。
回来以后,苔丝拿着票据以及国贸商行出具的证明,直接就去了县衙,直接就报了官。说实在的,刚开始,苔丝还有些犹豫。报官就会抓人,就会暴露某些人的隐私,就会触及某些人的切身利益。甚至有人倾家荡产,身陷囹圄。
可毒豆腐事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苔丝早已顾不上,也顾不得了。这么些天了,她早己心力交瘁,焦头烂额。她不想再引火烧身,再一直把这口黑锅背下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时候该撇清自己了。
官府一出面,果然非同凡响。捕头、衙役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拘走了广济公司的主管会计和出纳。还没动刑,出纳就吓得屁滚尿流,供出是她与主管会计串通,伪造了国贸商行的进货票据,篡改了广济公司的黄豆入库单。
主管会计受不了严刑拷打,也供出了她的幕后老板,公司董事长黄祖德。说是受他的指使和胁迫,以次充好进了一船黄豆。本来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还是出现了毒豆腐事件,还是被苔丝发现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董事长黄祖德就不那么好对付了,刚开始,他还十分嘴硬,顽固,大骂苔丝忘恩负义,血口喷人。直到主管会计和当面指认,官府也出示了他伪造的票据。黄祖德才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萎顿在地上,脸色苍白。
原来,就在苔丝外出的这一段时间,由董事长黄祖德主持工作。有一天,有一个外地商人找到他的家里,说有一船黄豆要急于出手,价格低廉,不到正常黄豆的一半。
商人也打开天窗说了亮话,黄豆是他从国外买来的,货船途中遇上了暴风雨,黄豆都被海水打湿了。黄豆不耐存贮,他急于脱手。而价格呢?只有市场上黄豆价格的三分之一。如果要货的数量大,还可以再优惠一点。说穿了,跟白送差不多。
见有利可图,黄祖德也一时把持不住,动了邪念。他以公司董事长的名义,指使公司主管会计和出纳伪造票据,以正常的价格买下了这船黄豆。而其中的差价,他和主管会计、出纳分成两份,一人一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
黄祖德自以为给黄豆打了蜡,拋了光,换上了国贸商行的麻袋,伪造了票据,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可黄祖德万万没有想不到:黄豆浸了水就不耐贮存,就会上霉变质,打出来的豆腐就会有毒,顾客吃了就会呕吐,恶心,不省人事。到头来,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悔之晚矣!
苔丝怎么也不敢相信,黄祖德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来,直接拿锤子砸了自己的饭碗,毁了自己的金字招牌,杀鸡取卵,愚蠢之极。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世界上没有后悔的药。
股东们也按捺不住了,纷纷要求召开全体股东大会,投票表决。苔丝本来还想拖一拖,捱一捱,等避过了风头再说。可众怒难犯,民意不可违。她只得召集公司的全体股东,在公司大礼堂,召开了全体股东大会。
会上,股东们踊跃上台,口诛笔伐,揭露了公司的种种弊端,声讨董事长以权谋私的种种罪状。并通过举手表决,以全票对一票,罢免了黄祖德的董事长职务。以全票对一票,选举苔丝为公司新一任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总揽全局。
同时,股东大会还一致决定:这次毒豆腐事件的所有医疗、赔偿费用,先从黄祖德的股金里抵扣,扣完为止。并一致表决同意,开除主管会计和出纳,以彻底清除这两匹害群之马。
这样一来,黄祖德一败涂地,成了这次毒豆腐事件中,最先倒下的一张多米诺骨牌,最大的一个输家。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得个人财两空,命运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千算万算,苔丝做梦也没有算到,毒豆腐事件还会持续发酵,还会在茶壶里刮起风暴。一连十几天,公司被一帮人吵得鸡犬不宁,天翻地覆,慢慢把苔丝也逼进了墙角。财大气粗的广济公司,也处于进退维谷、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每天只要公司一开门,门前就会乌泱乌泱地一大片,挤满了前来讨说法的百姓。人们举着横幅,振臂高喊:“惩治无良商贩,肃清毒豆腐余毒;赔偿受害者一切损失,还人民以健康。”喊声震天,员工们根本无法工作。苔丝也烦不胜烦。
问题的症结是:讨说法的百姓越聚越多,队伍不断壮大。人们举着横幅,喊着口号,纷纷从广平府、罗山县、孟德县、先沛县、尚义县、宁武县等地赶了过来,像是早有计划,早有预谋,非得置广济公司于死地不可。
是谁对她有深仇大恨呢?苔丝就是想破了脑壳,也找不出这个人。想不出,她就只有不去想,反正想了也是白想。她只有出面找官府去沟通了一下,县官老爷也十分配合,派来了一大队捕快和衙役,持枪整队出来弹压,可也无济于事。
百姓们反而被激怒了,人来得更多,口号喊得更响,大有不达目的、誓不收兵的势头。
有的地方更糟,甚至,发生了哄抢和打砸。
譬如:广平府、罗山县、孟德县、先沛县、尚义县、宁武县等地中的一些县市,出现了大面积的哄抢,人们冲进广济公司名下的各个店铺,见钱就抢,见东西就拿,搬不走拿不动的,就毀,就砸,就放火焚烧,把广济公司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塗。
说到底,这是仇富的心理在作怪。大家总以为,广济公司赚了钱,是行业中的龙头大哥,让大家占点便宜,满足他们的私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公司出了毒豆腐事件,理亏在前,人们就更加可以借题发挥了。
其实,毒豆腐事件发生之后,苔丝根据事态发展,草拟了一份受害者医疗费用、误工补助受偿方案,双方基本上达成了共识。可后来,老百姓受了某些人的蛊惑,拒不认账,拒不签字,双方才僵了下来,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这种乱象。
说来说去,一个字:钱!老百姓都嫌钱赔少了,像打发叫化子一样,与广济公司的身份不符。
而节骨眼下,广济公司实在是拿不出很多的钱。众所周知,苔丝将公司几乎能调动的资金,都用作了虎园的投资,员工们都在节衣缩食,已经有三个多月没发工资了。
再加上,在虎园的前期建设中,也出现了一点意外,剿山魈的猎人一死一残三伤,牛牯子死了,阿仓弄瞎了眼睛,许超、小满、豹头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苔丝出于人道关怀,替他们治好了伤,还给了他们一笔不大不小的补偿。
这样一来,苔丝手上的资金就更紧张了,己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她只有拆东墙,补西壁,走一步,看一步。在这个山穷水尽的关头,苔丝也只有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算起来,苔丝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哪怕就是亲妹妹艾米莉,也不轻易开口。广济公司面子上看上去,还风风光光;可实际上,已经寅吃卯粮,囊中羞涩,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苔丝坐下来,粗粗地算了一笔账,西津县东关三百零二人,再加上西关六百二十人,按每人十五两银子计算,就需赔偿银子九千六百八十一两。再算上广平府、罗山县、孟德县、先沛县、尚义县、宁武县等地,没有八万两银子打水不浑。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更何况是八万两白银?
苔丝急得头都大了,漫无头绪。放在平时,广济公司拿出八万两白银并不困难,可眼下正是资金紧张的时候,到哪里去筹这笔钱呢?苔丝长吁短叹,如坐针毡。
罢了,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看来,她只有卖了公司,清空全部资产,偿了这笔旧账。主意一定,苔丝立即找来了拍卖公司的老板,商定了一些条条框框,谈妥了拍卖事项。
事急权从。
苔丝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只想将公司早一点脱手,眼不见,心不烦。说心里话,对广济公司,苔丝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公司的一草一木,都倾注着她的心血。可有感情又如何呢?每天这么多人死缠滥打,围追堵截。她也只有把公司出让,脱手。
这不是苔丝狠心,而是形势所迫。
苔丝审时度势,将拍卖的日期定在三天以后。她没有别的奢求,只求拍卖会不出岔子,拍个一二十万两银子,先把受害者的补偿款付了,结了员工们三个月的欠薪。剩下的,再由几个大小股东,按比例来分摊。
至于分多分少,对苔丝来说,已经无所谓了。眼看着自己一手开创的事业,从一个三四个人的小作坊,壮大成一个三四千人的大公司;从一个一天营业额二、三两银子的小摊档,成长为每天四、五千银子进项的大公司。
这么些日子,苔丝就像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着广济公司,生怕它有个头痛脑热。她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吃尽了世界上所有的苦头,才把广济公司从一个婴儿,哺育成一个青春阳光、光彩照人的小伙子。她特有成就感。
三天来,苔丝有些神思恍惚,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兴趣。饭嚼着就像粗糠,茶喝着就像尿水。苔丝心里清楚:潜意识里,她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公司,舍不得自己手下的那些员工,舍不得那些一共创业、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
可舍不得,也得舍。苔丝的内心十分纠结。三天的时间很短,对于她来讲,却是度日如年。三天之后,自已一手创办的公司,一手养大的儿子,就是别人的了,与她再没有任何瓜葛。一想到这里,苔丝就有些心酸,就止不住地泪如泉涌。
三天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第四天的一大早,苔丝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吩咐员工们张灯结彩,布置会场,迎候各路财神进入拍卖会的会场。算起来,这也是苔丝最后一次当老板,最后一次安排员工了。
人生,其实就像一场戏,只是出演的角色不同而已。有的时候,你的内心里明明很苦,很糟糕,想哭;却又不得不笑,不得不以喜剧中的角色出现。人哪,有太多的无奈和迫不得已。人活着,并不是为了自己。
老板来得不少。
有的苔丝打过交道,认识;有的苔丝根本就没见过面,都是慕名从外地赶过来的,属于财大气粗的那一种吧!苔丝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一律拱手,点头,客客气气,不分彼此。看上去,就像商店里的招财猫,特别祥瑞,特别傻气。
苔丝正在张望。就在这个时侯,铃声叮当,一辆饰着流苏的马车驶了过来,车夫吁地一声,勒住了马缰,马车嘎地一声刹住,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车帘晃了晃,豁然开了。苔丝看见,一个身披鹤氅的女孩子,袅袅娜娜地走下车来。女孩子嘴唇有点厚,丰满,性感;皮肤有点1粗糙,有些黑。却个子高挑,丰乳肥臀,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艾米莉?又会是谁呢!
一时里,苔丝竟有些不知所措,拘谨地搓了搓手,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半边。本来,她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的难堪和窘态,千算万算,一瞒再瞒,却还是露了馅。有的时候,隐瞒也是一种不负责任,也是一种逃避。
艾米莉有些恼火,木着脸,恨恨地白了自已的姐姐苔丝一眼,泪流满面地大喊:“苔丝,你还是我的亲姐姐吗?我们还是不是一母同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一声不吭,我看你要硬撑到几时?要不是胡伯胡守仁向我报告,说你要拍卖公司,我还蒙在鼓里呢?我的个好姐姐!钱财如糞土,仁义值千金。我们姐妹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银子,而是血脉亲情!”
“艾米莉,你误会了,姐麻烦你已经够多的了,不想再去给你添乱。”苔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歉意地说:“再说,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解决。拍卖会一开,银子就可以到手。付清赔偿款,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真的,相信姐!”
“姐啊姐,你还在执迷不悟,你就省省吧!我问你,你把公司一古脑都拍卖了,那我们国贸在前期的投入,岂不是血本无归?”艾米莉单刀直入,慷慨陈词,接着又说:“反正这个盘,我是接定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艾米莉,我是真没想到。我只是不想再麻烦你。”苔丝拘谨地搓了搓手,又摸了摸后脑勺,满脸羞愧。
“姐,不就是钱吗?我艾米莉最不缺的就是钱。用钱能解决的问题,根本就不算个问题。”艾米莉紧紧地握住苔丝的手,姐妹俩久久地拥抱在一起。艾米莉伏在苔丝的肩头,唏唏嘘嘘地哭着说:“姐,能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无时不刻,我都在为二姐妮可担心哪!”
“妮可怎么了?你有她的消息吗?”苔丝心头一震。
“没,没有,我们已经失联很久了!”艾米莉绝望地摇了摇头,仰起了泪光闪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