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人精过得并不幸福。
人精为鬼盗的事伤透了脑筋。算起来,还是被地煞这个弟弟害的,拜他所赐。人精在上任的第二天,就断了一宗鬼盗祸害百姓的案子。他本来以为,凭弟弟在地狱里的能力和修为,一定能镇住这些鬼祟。
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刚开始,鬼盗确实是安静一阵子,作案也少了。可不到一个星期,又变本加厉,死灰复燃。百姓们捱不住,走马灯似地跑到衙门里来告状,喊冤。管吧,鬼的事,无影无踪,他实在是鞭长莫及,能力有限。不管吧,又冷老百姓的心,太让人失望。
人精左思右想,想起了一句古话: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连古时候的士大夫都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一个堂堂的四品知府。不管怎么样,他豁出去了,就是拼却一条老命,他也要跟鬼盗去斗一斗。俗话说得好:拚却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一连几天,人精扮作一个满脸墨黑的樵夫,头戴斗笠,身穿簑衣,肩扛两头尖尖的杄担,腰插利斧,在赤金县塘坝镇一带转悠。那一带的盗祸最为严重,一天要发生几起,老百姓苦不堪言。人精估摸了一下,鬼盗的老巢一定就在这里。
一来二去,人精终于摸清了,鬼盗的老巢就在玉真山上,半山腰里的一座溶洞里。溶洞有荆榛和杂草覆盖,偶尔有缥缥渺渺的白云缭绕,位置十分隐秘。鬼盗呢?一般都赶在早晚两个时辰行动,其他的时间,都躲在洞里呼呼大睡,寻欢作乐。
仙童连夜请个了一个木匠,把镔铁棍暗藏在特制的杄担里。然后,他起了个大早,如此这般地调配好兵马,让士兵都扮作农夫和牧羊人,三三两两地埋伏在玉真山附近的竹林里,只等洞里火起,就一起攻山,进洞杀贼。
羊肠小道十分偏僻,也有些陡峭,不时有几根芒刺和葛藤挡住去路。仙童飞快地拔出腰里的斧头,一一砍掉,动作干净而利索,实实在在像个樵夫。仙童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用斧头偷偷地在树上或峭壁上,刻下了一个个箭头。
在半山腰上,仙童终于发现了一个溶洞。溶洞背荫,洞口有荆榛和茅草覆盖。可荆榛和茅草下面有些乱,石头也爬得光溜溜的。仔细一点,还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脚印,沿着洞口一直向里面延伸,融蚀在无边的黑暗里。
仙童有些紧张,一颗心嘭嘭地跳个不停。他深吸了一口气,往里望去,溶洞黑咕隆咚,深不见底,像一个巨大的阴谋。仙童想了想,还是麻起胆子走了进去。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越往里走,溶洞变越潮湿,越崎岖,路竟有些粘粘滑滑。仙童侧耳细听,听到了水滴答滴答的声音。没多久,他的眼睛也适应了洞底里的黑暗。原来,这是一座喀斯特山区的溶洞,到处长满了乳白色的石笋,洞壁也被水蚀得光光滑滑。
不知转了几道弯,过了多少坎,仙童听见了动物们骚动不安的声音,空气里充满了怪怪的羊羶味,洋溢着腐肉和糞便的恶臭。仙童紧紧地扶住洞壁,胃酸止不住一阵阵地泛起,肚子里也在翻江倒海。他真的很想呕,呕出自己的胆汁。
可仙童不能呕。呕就等于暴露了自己,告诉了对手,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他忍着,死死忍着,一路向前。果然,前面溶洞的空地上,圈满了牛、羊、猪、狗等牲畜。这些被偷盗来的牲畜们,早已饿得老眼昏花,四肢无力,柔韧的舌头把地上的石头舔得光溜溜的,滑不留足。
不知怎么的,人精的眼里不知不觉地涌出了泪水。畜牲何辜?竟要遭受如此的折磨?人鬼相争,它们没有半点的过错,为什么要沦为炮灰?成为替罪羔羊?
不管怎么说,人精还是一个良知未泯的人。他容易激动,爱流泪。也不知是他的优点?还是缺点?记不清是哪位哲人说过的了: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是从同情开始。
人精沿着溶洞七弯八拐,小心翼翼。空气里隐隐传来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像有一股暗流从地底下涌出。还有鱼,逆流而上的鱼,尾巴搅得溪水泛泛作响。人精老家的冬水田里就有鱼。不管离开多久,鱼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从来不会走失。
人精循着隐隐约约的哭声,拐过了一道急弯。忽见一缕天光从洞顶倾泻下来,整个溶洞都豁然开朗。
一泓碧水汩汩地从穹形洞顶冒出,染满阳光,挟带着氛氲的水气,射落在一座十丈见方的深潭里,如珠溅玉盘,激起了一阵阵水的漩涡和乳白色的泡沫,看上去云蒸霞蔚,美妙之极。
在悬溪的下方,有一块三、四十个平方的空地。空地上厚厚地铺满了一层稻草。稻草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人精仔细一看,那些人头发长长的,脸色憔悴,都是些掳来的女人。一个个都有气无力,愁眉苦脸,瞳孔里盛满了怨恨和惊恐。
人精凝神屏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女人们都很紧张,却无力反抗,身子抖得就像筛糠。看来,这些都是被鬼盗们凌辱怕了的女人。见到陌生人,也会有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一个个都握紧拳头,睁大眼睛,惊恐万状的样子。
人精偷偷地吐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溶洞里很静,静得有些出奇,静得能听见女人们的心跳和呼吸。从女人们的惶恐和紧张,人精看得出,她们把他当成了鬼盗,一个偷偷溜出来打野食、找女人苟且的鬼盗。对于他,怀有一种天然的戒备和敌意。
此时此刻,人精知道,解释已是多余。更何况有些事情,是怎么也解释不了的。最里面的溶洞里,隐隐传来了喝酒和猜拳行令的声音,肉香阵阵,酒味满天。猪脸这个人,没一点记性,因喝酒弄丢了腰牌,又因喝醉失去了最起码的人性。
人精有些紧张,如果这个时候,里面有人走出来,他就会彻底完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架不住人多。怎么才能擒贼先擒王,一招制敌呢?人精苦思冥想,脑子里终于灵光一闪,有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要想不被鬼盗们发现,人精就只有混进女人堆里,弄一身女人的衣服穿上,扮成一个纯纯粹粹的女人。可问题的关键是:这些女人他一个也不熟,更不可能信任自己。有的甚至还把他当成了鬼盗中的一个,充满了深深的恨意。
想到熟人两个字,人精又不由自主地,把几乎所向的女人都审视了一遍。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空地中央,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女孩子全身青紫,满脸血污。看样子是遭了毒打,受了重伤,疲惫不堪的样子。
人精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有些眼熟。无论是从身材、脸型、相貌、胖瘦、气质上来看,的的确确就是他的妮可,或者说,就是妮可的翻版,处处雷同,且毫无二致。
必须要承认,世界上有些人长得很像,但也不可能像得这么神似,像得这么逼真。可问题的症结是:妮可一个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怎么会出现在溶洞里呢?又怎么会在广平府赤金县塘坝镇现身?
人精百思而不得其解,心里实在是有些纳闷。可纳闷不是生活的全部,妮可躺在眼前就是一个事实,就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人精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人丛里挤了进去,把女人们吓得连连后退,失声尖叫起来。
女孩子真的就是妮可。见到人精,她也十分惊恐,双肘撑地,两只眼睛瞪得像两颗弹珠,盛满了惊恐和愤怒,厉声大喊:“可恶的鬼盗,别碰我,拿开你的脏手!”妮可的声音低沉,威严,气度不凡,凛凛然不可侵犯。
“妮可,别叫,我是人精哪!”人精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他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拽出了脖子上的丝绦,以及那块系在丝绦上的玉牒,严丝合缝地塞进了妮可的掌心。这几个动作快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如果不是心有灵犀,一般的人根本就无法看到,也不可能看清。
握住玉牒,妮可一下子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上帝会以这么一种方式,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奇。满天里掉馅饼,却真有那么一只,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上。她想哭,她想喧泄,却又不敢。她只能紧紧地咬住牙关,死死地抱住人精,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肉里,变成人精身体的一部份。
人精也很激动,也很紧张。他的身体抖索了起来,就像一片秋风中的树叶。他牙齿打颤,嘴唇哆嗦。忍了很久很久的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如同决堤的山洪,一颗颗滴在妮可的脸上,汇成一处,一发而不可收拾,几乎泛滥成灾。
妮可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渐渐发热、发烫的身体,就像在惊涛中不停起伏、颠簸的小船。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作好准备,就被灌了一头一脸的糖水,她只能闭上眼睛,不停地、拚命地吮吸,吮吸。恨不得把人精的舌头和嘴唇,也吸进嘴里,融化成糖水。
温存缱绻之间,人精脑子一热,渐渐地失去了理智,脑垂体分泌出大量的荷尔蒙。他轻轻地捧住妮可的脸,就要来一个即兴的激吻,用男性的阳刚来证明自己。
妮可虽说也尽量迎合,迁就,一点也不抗拒,可她皱头紧攒,并不开心。原来,她的头被鬼盗被打坏了,结了一层厚痂,人精不小心一碰,慢慢地沁出了一丝血水,痛得实在厉害!
人精猛地打了一个激凌,才猛然想起,这里是溶洞,是匪窟,置广大妇女同胞而不顾,不分场合地与妮可亲热,毕竟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唐突和冒昧。他十分温柔地看了妮可一眼,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妮可,就像一只没吃到葡萄的狐狸。
握了手,亲过嘴,情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有了默契。人精换上了妮可的花裙子,涂脂抹粉,打扮得婀娜多姿,漂漂亮亮。他搔首弄姿,混在一群女人堆里。看上去,跟一个体格风骚、花枝招展的窑姐毫无二致。
妮可暗暗地有些好笑。她虽然换上了人精的破烂衣服,脸上弄得乌漆麻黑,扮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樵夫。可她仍然有一些美少女的影子,仍然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女樵夫。不抬头则已,一抬头就会电翻世界上所有的男人,进而征服整个世界。
换完衣服,人精把匕首暗藏在靴子底下,紧紧地握住妮可的手,十指相扣,一起躺在稻草堆上,眯缝起眼睛,仰望着从洞顶倾泻下来的阳光。阳光好灿烂哪!干净,纯粹,没有一丝尘俗的污染,可它终究也有难以扺达的地方。
悬溪依然喧嚣,依然明亮,依然从洞顶飞流直下,浩浩荡荡,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执着,重复着自己,千百年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水珠玉般地溅在水潭里,激起了一阵阵不息的漪涟,一圈一圈地生发开来,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