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精死死守在白眉床前,生怕鬼使把他的生魂拘走。可人精还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着了鬼使的道儿。白眉死后,三魂悠悠,七魄渺渺,一缕幽魂归了地府。
人精悲痛欲绝,紧紧地握住了白眉的手。渐渐地,仙童感觉到白眉的手有些异样,绵软,有弹性,根本就不像死人的手。再看他的关节,还可以自由转动,非常灵活。心不跳动了,似乎还有一点热气,若有若无。
种种迹象表明,白眉还没有死透,他还有机会返魂。人精精神一振,立即叫来了帮中的几个执事,吩咐他们时刻警惕,紧紧守在白眉身边,不让其他人或动物,糟害了白眉的躯体。丧事要办,但先不发丧,尽量低调。
听到帮主亡故的消息,弟子们忧心如焚,在各堂堂主的带领下纷纷赶到。一时里,湾子村人喊马嘶,鸡飞狗跳,一拨又一拨的乞丐,如雨骈集,熙熙攘攘,把白眉的灵堂,把整个湾子村挤得水泄不通。
人多了,事就繁。这么多帮众要吃喝拉撒,要用度开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是老帮主的丧事,更是马虎不得。不说大鱼大肉,大操大办,但起码也不能让大家饿了肚子。礼多人不怪嘛。
仙童权衡再三,吩咐下去,杀猪宰羊筹办丧酒,务求大家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帮中腾出一溜五间库房,铺上稻草,供帮众们休息,歇宿。帮众们千里迢迢,来一趟也不容易。安排谈不上安逸,但起码解决了简单的温饱。
既然是奔丧,就得有个办丧事的样子。人多好办事,灵堂搭起来了,敞棚搭起来了,诸般响器、乐手们也来了,掌勺的厨子也陆陆续续进了场。湾子村炊烟袅袅,锣鼓喧天,戴孝的人人山人海,好一派热闹、繁忙景象。
灵堂搭在一棵皂桷树下,青烟缭绕,松柏长青,对面就是白眉的卧室。镜框里的白眉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满脸慈蔼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帮众们拈着香,如丧考妣,排着长长的队伍,在镜框前一一叩拜,脸色戚然。
本来,帮中的执事们提议,要动动响器,请一些和尚道士们来做做斋,超度超度,可被人精婉言谢绝了。他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担心一旦动了响器,请了和尚道士做斋,闹腾太大,阳气太重,白眉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误了还魂。
其实,白眉死没死透?人精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也是凭感觉,摸着石头过河。可人精不管把握大不大,还是安排了几个得力的执事,日夜守在白眉床前,寸步不离。人世间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丧事人多嘴杂,开销也大,说什么的都有。不说别的,光是吃饭,就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开支。作为帮主,帮中大小都指望着他。丐帮不比别的帮,来钱容易,也有些积蓄。乞讨本来就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根本成不了气候。
第一天,杀了一头猪,宰了两只羊,蒸了五锅白米饭,用去了四麻袋白米。还不算佐料,油盐,杂七杂八,也不包括早上吃的面条和馒头,就耗费了七、八两银子。七、八两银子,对于一个大财主来说,不是钱。可对于一帮穷得叮当响的叫化子,就是一个天大的数目。
第二天,人更多,几乎翻倍,不得不杀了二头猪,宰了四只羊,蒸了十锅白米饭,用去了八麻袋白米。至于其他的开销,也跟着翻倍疯长。执事的扛不住,偷偷地向仙童报告。仙童只好安慰他说,兄弟,别怕,再咬咬牙,撑一撑。
咬住牙撑到第五天,执事的束手无策,再也扛不住了,哭丧着脸说:“帮主,再不给老帮主发丧,你就先把我给埋了吧!帮主你看看,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不,你另请高明!”
人精实在哭笑不得。堂堂丐帮,居然连吃个饭也成问题。他只得一咬牙,噙住泪,一迭声地吩咐下去,马上给老帮主发丧,入殓,下葬。有句话说得好哇!形势比人强。看来,他只有对不起老帮主了,如果人有来生的话,来生再见!
锣鼓敲起来了,和尚、道士又开始咿咿呀呀,震耳欲聋的鞭炮在半空中炸响,空气里充满了呛鼻的硝烟,洋溢着硫磺的怪味,滚滚的浓烟腾空而起,遮蔽了那轮浑圆、浑圆的落日。湾子村沉浸在一种异样的哀伤里。
入殓的时刻终于到了,白眉面貌如生,须眉胜雪,在一片嚎淘声里,被徒众们七手八脚地抬进了棺椁。棺椁是纯杉木料的,高高大大,十分气派,油漆一新,既散发出树脂的味道,又充满了木质的芬芳。
仙童泪眼朦胧,往事历历,一切随风。人就是这样,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忘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没了。人生,总会留下太多、太太的遗憾,留下太多、太太的残缺。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也不可能有完美。
入完殓,抬丧的金钢师傅找出一把斧头,开始封棺。封完棺,白眉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自此以后,将人鬼殊途,阴阳两隔,相见无期。斧是利斧,钉是长钉,一斧斧,一声声,敲打在钉子上,却痛在人精的心头。
隐约中,人精听见了有人叹气的声音,像是白眉。他挥了挥手,示意金钢停下动着。他贴在棺材上,仔细一听,声音确实存在,像是从棺材里面发出来的。人精顾不上多想,咬紧牙关,用金钢师傅的斧头柄撬开了棺材。
怪的是:死了的白眉又了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一脸懵逼地问:“你们怎么了?我这是在哪里?外面怎么锣鼓喧天?”一吋里,灵堂里的人都傻了,大家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谁说世界上不会发生奇迹?
天啦!人精扔下斧头,与白眉紧紧地搂在一起,幸福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他紧紧地握住白眉的手,摸了又摸,捏了又捏,怎么也舍不得松开。他以为一切都是幻觉。自己在梦中,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白眉。
白眉拈了拈花白的胡子,灿灿烂烂地笑着说:“娘的,老夫的脚都跨进了鬼门关,与转轮法王的人在争吵,他们要老夫堕畜道、变猪,老夫不肯。好险哪!幸亏有一个叫地煞的大官赶到,把我从转轮上拉了下来,推回了人间,说老夫还有十年的阳寿。”白眉竖起了一根指头,又用手指弯了个0字,满脸得意。
日子就像繁密的树叶,片片相似,而又片片不同。一眨眼的功夫,十月就到了。十月一到,气候就寒冷起来,天空又高又蓝,太阳起得早,日子也短了很多,风威猛,凛冽,似乎有点不近人情,就像专门在跟穷人作对。
算起来,人精当上丐帮帮主,也已经快三个月了。他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基本上熟习了帮中事务。他大胆起用新人,提拔清风堂堂主、八袋弟子梅老九,松鹤堂堂主、九袋弟子张楚凤,做了帮中的护法长老。
人精是个洒脱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拘束?本来,白眉返了魂,人精想将帮主之位原壁归还。无奈,白眉坚辞不受,背着一条破口袋,一只破碗,一根竹棍,一双芒鞋,风餐露宿,浪迹天涯,去四海云游去了。
没办法,人精只得将帮中大小事务,交给两个护法去全权处理。自己不插手,或者少插手。人都是从不会到会,从不懂到懂,一步步历练、成长过来的。人生来不是强者,从铁到钢,要经过千百次的锤打和血与火的淬炼。
有一天,闲来无事,人精正倒剪着双手,在村后的竹林中散步。突然,几个帮众迎面走了过来,行色匆匆。其中有一个停了下来,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说:“帮主,不好,出大事了,前面的鹰愁涧,有个书生失了官凭,跳了崖,身子摔成了一滩肉酱。走,去看看热闹。”
人精有些犹豫。去吧,自己作为一帮之主,难免有些俗套。不去吧,自己又确实闲得无事,有大把的时间去看看热闹。人精摇摆了片刻,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跟着帮众攀藤附葛,一鼓作气爬上了鹰愁涧的峰顶。
峰顶上风很大,站满了看热闹的闲人。有个六旬老汉,穿得有些寒伧,叭哒了一口叶子烟,有些惋惜地说:“书生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白长衫鼓满了风,像弹丸一样下坠。二十分钟左右,涧底才传来了一声巨响。”
“听说是个进士,新授了福来郡平德府的知府,才二十七岁,还大有前途,可惜啊可惜!”一个拿鹰嘴锄、背竹篓的老汉接过了话茬。看得出,这是一个惯于爬山上岭的采药人。脸上的皱纹根根纠结,就像上山时,人精攀附过的葛藤。
“官凭好好的,怎么会丢呢?这难道是命?还是天意?”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也是蹊跷,进士坐在马车上赶路,突然刮起了一阵怪风,一只雀儿从荆棘丛中飞起来,把马儿吓了一跳,车夫收勒不住,马儿又颠又跑,把进士和箱子都颠下了车。进士倒好,没事,全胳膊全腿。箱子在一块石头上磕开了,一阵怪风无巧不巧,偏偏就吹走了官凭。”
“进士找啊找,在这一带转悠了十多天,什么都没找到。一想起自己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才考上了个进士,求得了功名,倒被一阵怪风吹跑。什么前途,地位,福?寿禧,荣华富贵,统统作废。进士越想越气,越想越急,越想越想不开,就爬上了鹰愁涧,纵身一跳,寻了短见。”
“还是死了好哇,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有人叹气。
“屁,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死了就是一抔黄土!”有人不敢苛同,籍词反驳。
人精心中郁郁,泪水满腮。人的点儿背,背到进士这样也就差不多了。只是比起一纸官凭,人的生命更加宝贵。进士读书聪明,可他也有蠢的地方。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哪怕困难再大,挫折再多,他也没有权力选择放弃。
在涧底,人精带领几个看热闹的帮众,把进士的骸骨拢在一起,脱下自己的锦袍包了。他找采药人借了把鹰嘴锄,手脚并用,刨了一个大坑,把锦袍包着的骸骨埋了进去,用脚踩实。墓,是一个人生命的圆点,也是一个人生命的结束。
回到家,人精还沉浸在进士离逝的悲痛里,而无法自拔。晚饭,他也吃得很少,仅仅象征性地拿了下筷子。他迎着风,沐浴着灿烂的霞光,走向那一轮己渐渐西沉的落日。习习的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放飞了他的思绪。
正是暮鸦投林、牛羊归栏的时刻。一群群黑褐色的乌鸦,从山背后的林子里飞出来,不停地在天空中聒噪,盘旋,阵雨似地席卷着天空,把莽莽苍苍的地平线渲染得更加壮丽。
牛和羊和睦相处,一只只,一头头,从人精身旁走过,像牵连不断的丝。牧童们迎着夕阳,跷起双腿,平躺在牛背上,短笛横吹。一个个曼妙的音符,断断续续,从牧笛跳跃的手指下蹦出来,青春,灵动,朝气蓬勃,仿佛有了活力,有了生命,让整个世界都年轻起来。
人精笑了笑,抱起了一只洁白的小羊羔。小羊羔才出生不久,两眼漆黑,一脸未被世俗玷染的纯真,就像小时候的自己。羊羔的毛十分柔软,暖和,摸上去,水一样地柔顺,光滑。脚还十分瘦小,无力,蹄子上沾着一张小纸片。
羊羔不停挣扎,咩咩乱叫。人精轻轻地取下小纸片,吓了一大跳。原来,羊羔蹄子上沾着的小纸片,就是进士被风吹跑的官凭。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进士冤枉丢了一条命,命运所开的玩笑真是无处不在。
人精展开纸片,仔细拂平,纸片上盖有傲来国皇帝的玉玺和吏部的朱红大印,清清楚楚地写着:朱平,男,二十七岁,临沧郡孝感府朱雀县临河镇十里铺村人,公元一0二八年第二榜第二十三名进士及第,职授福来郡平德府知府。
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破纸片,人精的心情竟十分沉重。这不是一张平凡的纸片,也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官凭。它是一个进士毕生的追求,一辈子的梦,浸透了自己的鲜血,付出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让它成为一张废纸,就是暴殄天物,就是对生命的藐视,就是最大的犯罪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