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人精并不想去做这个知府。冒名顶替,毕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尤其是穿帮露馅之后,陷人于不义,让人更难堪,更尴尬,也更下不了台,比打他一顿还要难受。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甚至人头落地。
可人精转念一想,傲来国成千上万的官员,上至内阁首辅,下至七品知县,又有哪个是干净的呢?谁不是营营苟苟?谁不是阿谀奉承?谁不是投机钻营?官场成了蛇场,你自己就必须变成一条蛇,而且还必须牙尖嘴利,全身有毒。
这样一来,人精就释然了。只要不是拿官凭去做坏事,去鱼肉百姓,去巧取豪夺,又何乐而不为呢?主意一定,人精就开始打点行装。湾子村距福来郡平德府二千多公里,关山阻隔,白云悠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想当好一个知府,就必须有自己的师爷。而且师爷这个角色,还必须见多识广,脑子灵活,足智多谋。人精想来想去,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执事何平。他人老实,本份,靠得住,白眉的丧事就是他一手操办的,小钱办大事是他的特点。
有了师爷,还必须有两个好的跟班。除了一唱一和,路上热闹,还在办事审案时,有一个拿调,有一个帮腔的。人精权衡再三,还是选定了大愣和二愣两兄弟。粗粗一看,大愣和二愣并不合适。一个伶牙俐齿,一个呆头呆脑。
说起来,大愣和二愣都是人精的学生。大愣十七岁,二愣十五岁。大愣会武功,一般七、八个后生都不是对手;二愣呢?看上去呆头呆脑,却才思敏捷。尤其是一手柳体小楷,钩踢撇捺,比柳公权一点也不差,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
有了跟班,有了师爷,有了盘缠使费,做知府就只差最后一公里了,那就是蟒袍朝服。去裁缝店定制吧!又没个范本,无迹可寻。没办法,人精情急生智,只好找一个唱戏的草台班子借了一套。怪的是:人精穿在身上,大小刚好合适,一分不长,一分不短,像是专门为他定制的。
冒名顶替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上不了台面,不可能大张旗鼓。再说,知府也不是一个虾米小官,手下管着七、八个县,成千上万的百姓。人精对师爷和跟班都只讲,是到福来郡平德府去旅游,人多嘴杂,他不得不防。
做官就得有点官派,就像戏里的那些老爷,哪个不是挺胸凸肚,迈着四方步,优哉游哉。一路上,人精背着人,就会穿上那套演戏的官服,挺胸凸肚,优哉游哉,把官员们的四方步学得惟妙惟肖,不差分毫。
进入福来郡的地界,人精吩咐师爷何平和大愣、二愣两个跟班,不能再叫他帮主,而改称老爷。师爷心领神会。大愣和二愣有些不习惯,帮主叫得多,老爷喊得少。
人精暗暗地记下了,大愣和二愣每喊错一次,就让兄弟俩互相掌嘴,大眼瞪小眼,把个嘴巴打得血淋淋的。这一招还真灵,两兄弟基本上没有喊错过了,言必称老爷,言必称小的,被人精调教得规规矩矩,知书达礼。
除了官派和称呼,这些最起码的常识。人精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份进士年谱,把与朱平同榜的那些进士,姓名,籍贯,年龄,爱好,官授何职,记得清清楚楚,背得滚瓜烂熟。有备无患、未雨绸缪的道理,人精不是懂,而是很懂。
官场也有官场的套路,水很深。
按照惯例,凡是新上任的官员,都必须先拿着官凭,去郡守那里报到,存个底,知会一声,再赴任所上任。千百年来,规矩就是规矩,必不可少。规矩只要存在,就有它存在的理由。
人精有些纠结,心里也在打鼓。他不清楚福来郡的郡守是谁?对朱平熟不熟习?朱平在福来郡还有哪些熟人?这些都是对自己的直接威胁。每一个疏忽,就是隐患。而在日常生活中,风险几乎无处不在。
一路上,人精对几乎所有与朱平有关的细节,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哪些是重点?哪些是薄弱环节?他都进行了标注。重点的要加强,薄弱的需补充。人与动物之所以不同,除了聪明,还有一点就是,人懂得思考,会权衡。
车轮滚滚,马蹄嘚嘚。马车离郡守府越近,人精就越紧张。可紧张归紧张,郡守还是非见不可。也是自己冒名顶替、出任知府的关键,成不成功在此一举!用古话讲,叫毕其功于一役。也就是赌徒所讲的,孤注一掷。
郡守府戒备森严,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人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放松了一下,下了马车。他抻了抻朝服,正了正乌纱帽,迈着四四方方的官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师爷何平、大愣和二楞都在马车里等着。
一切都还顺利,郡守李劲草在公事房接见了人精,察看了他的官凭,又在官凭上加盖了郡守府的公章,不知深浅,婆婆妈妈,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郡守李劲草年纪不大,却有些啰哩吧嗦,空话、套话、官话、胡话满天飞。
人精唯唯诺诺,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他信守着人生的一条格言: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未了,郡守点了点头,笑着说:“朱知府,你稍等一下,你一个熟人想见你!”
完了,完了!人精暗暗叫苦,冷汗直冒。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纰露?从半路上杀出来的,又是哪个程咬金?说话之间,人精竟有些把持不住,手脚颤抖起来。
人精吓得心惊肉跳,心怀鬼胎,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在隔壁的敬事房苦苦等待。一时里,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脸色苍白。
人精暗叹自己命苦,就像早年走霉运时的姜子牙,挑着一担白面上街售卖,突遇一阵狂风,把白面吹得干干净净。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费尽千辛万苦赶到福来郡,知府还没当一天,就遇上了一个什么熟人。看来,败露是迟早的事情。
等来等去,敬事房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人情也没等到那个熟人。郡守有些不好意思,跑过来通知说:“朱知府,真不巧,崔推官坐轿出门,被轿杠绊了一下,摔断了膑骨,已经来不了了,你请自便。”
人精如蒙大赦,心中大喜。暗道:真是老天开眼,摔得好啊摔得好。要是摔死,就功德圆满,一劳永逸了。师爷何平、跟班大愣和二愣见人精出来,平安无事,知道这个知府已经有点眉目了,八字有了一撇。
上了马车,人精一刻也不愿停留,吩咐车伕快马加鞭,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迟则有变。师爷何平仔仔细细察看了官凭,察看了加盖的福来郡府的朱红大印,拱了拱手,笑着说:“知府大人在上,请受下官何平一拜。”说罢,一屈膝就要跪下去。大愣和二愣也乐得眉开眼笑。
师爷何平尽管开的是一句玩笑,人精却十分受用。其实,人面子上都说,爱听真话,不爱听假话。可假话,特别是有倾向性的假话,更有穿透力,也更能蛊惑人心。人跟人都一样,宁愿死在谎言里,也不愿活在真实中。
好在平德府离福来郡不算太远,坐马车也就两天的行程。一路上,大家都心情愉快,有说有笑,日子也经不住混。第二天下午二、三点左右,日色偏西的时分,马车就驶进了平德府府城。人精的心有些激动。
远远望去,平德府与别的府治并没什么两样。街道不宽,两边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屋。生药铺,包子铺,缝纫店,皮毛店,当铺等等,雁翅儿排开,鳞次栉比。富人永远趾气高扬,鲜衣怒马;穷人永远忍气吞声,低眉顺眼。
平德府府衙座落在平德大道,与一座天主教堂遥遥相对。门前有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两只斑斑驳驳的石鼓。看上去,庄重肃穆,气势威严。
人精再看牌匾时,明镜高悬四个字写得不怎么样,油漆已经脱落。屋顶上的瓦缝里,长满了瘦瘦长长的狗尾巴草,狗尾巴染满阳光,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马车才刚刚停稳,府衙里就涌出来一群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新老爷来了。”迎出来的人高高矮矮,有胖有瘦,人精一个也不认识。他只得倒剪住双手,不动声色,矜持地点了点头。人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做官也是如此。
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紫膛脸,瘦高个,趋前一步,拱了拱手,禀道:“下官平德府兵马大都监丁聪,叩见知府。”紧接着,提刑官黄三,守备赵五,捕头钱六,钱粮李九,学官张三,虞候廖四等,也一一上前晋见。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把人精搞得眼花缭乱。
人精被安置在府衙后面的深宅大院里,一溜七间大瓦房,门口有四个士兵值守。人精住两间主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会客室兼书房。师爷何平挨着人精,住一间偏房;小跟班大愣和二愣在书房里搭了个便铺,不离左右。
接风宴上,人精不敢多喝,喝了不到两杯,他就推说不会,把杯子倒扣在桌子上。知府当是当上了,看来,他走马上任第一天,明天升堂是一场硬仗。是骡子是马?总得牵出来遛一遛。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养精蓄锐。
听说来了新知府,告状的人来得特别多,也特别早。早上八点钟不到,人精就被鸣冤的鼓声震醒了,只得穿上蟒袍朝服,戴上乌纱帽,胡乱地擦了把脸,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接状纸,升堂审案。衙役们个个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
人精心里打鼓,抬头往下一望,只见堂下黑压压地跪满了老百姓。百姓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像极了自己的父亲王树,母亲孟亚。人精鼻子一酸,眼睛里竟滚出几颗泪来,滴滴答答,把书案上的状子淋得透透湿。
堂上鸦雀无声。
人精忍住泪,用官袍擦了擦眼睛,装模作样地一拍惊堂木,字正腔圆地大喊:“堂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状告何人?请一一从实禀来,不得有误!”
“老汉田有福,平德府赤金县塘坝镇田家铺村人氏,状告可恶的鬼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淫人妻女,夺人钱财。请知府老爷为民作主,缉拿真凶。我的女儿命苦哇!才十九岁,就被鬼盗掳去糟蹋了,生死不明。”田老汉一边说,一边哭,泪流满面,不像是个刁民。
“有这等事?”人精不信鬼会祸害人间,毕竟阴阳有别。
“老爷,老百姓的命苦哇!鬼盗不仅掳人,还见牛就杀,见狗就偷,见鸡就吃,老百姓民不聊生,没有活路啊!”百姓们一个个都把头磕得乒乓响,大声附和。
“平德府捕头听令,速速整备兵马,多带弓弩,下乡缉拿鬼盗,还百姓一个公道,一个安宁。”人精怒不可遏,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接着又说:“鬼盗虽凶,抵不住人间的正气,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捕头钱六吓得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脸红脖子粗地说:“禀老爷,鬼盗来无影,去无踪。只不过是一团影子,一种虚幻。小的实在是无能为力,请老爷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人精一想,人跟鬼斗,胜算不大,人在明处,鬼在暗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也不能让鬼盗胡作非为,任意猖獗。
对,有了。人精脑子里灵光一闪,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醮饱墨,按照脑子里的印象,飕飕几笔画出一个人来。赫然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地煞,须发怒张,威风凛凛。
能不能镇住鬼盗?人精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白眉可以返魂,就足以说明,地煞在地狱里很有地位,很有能量,至少可以决断人的生死。不试一试,就永远不会有结果,反正又不另费手脚,死马当成活马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