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伸出一只手,像捞救命的稻草一样,在空中捞了捞,却什么也没有捞到。仙童见状,赶紧伸出自己的手,让王树牢牢抓住。王树抓到救命的稻草,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开始由白转红。
哥仨终于松一口气。
“仙童、人精、地煞,你们哥仨听着。”王树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气力不足。“我经过千百次的试验,终于发现了龙须藤的秘密。龙须藤也叫血藤,截取下来,可以分泌出一股像血一样的红红汁液。喝了,凡人会身体变轻,精神饱满,肋下生风,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琢磨,这种汁液就是传说中升仙的圣药,疯和尚葫芦里装的那种。”
“爹,那您还等什么?喝嘛!喝了它,伤也好了,仙也成了,岂不美哉?”地煞无限憧憬。
“傻孩子,我不行了,升仙得有兰心蕙质。”王树摇了摇头。“我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寿限已到,人都有一死,这是自然规律。”
“怎么不行?您一直把它当茶喝,一直喝到升仙为止。”人精紧紧抓住王树的手。
“做人嘛,不能太贪。我一个废人,喝了圣药,没有升仙诀,也是白搭!”王树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你们哥仨就不同了,你们是龙须藤结下的果,采天地灵气,聚日月精华,天生有仙根,禀赋又异于常人。”
“爹,那我们到哪里去找升仙诀呢?”仙童紧紧追问。
“人海茫茫,天地之大,也许很远,也许很近。”王树双目炯炯,语带机锋。“我敢断定,我们在找升仙诀,而升仙诀的主人也在寻找我们,只是尘俗难脱,机缘未到。”
“爹,找到升仙诀,您就可以不死了,永远跟我们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人精眼睛一亮,来了兴趣。
“是的。”王树点了点头,泪光闪闪。“找到它,我们就可以脱离六道,超身世外,长生不老,不堕轮回。”
“那还等什么?找啊!”地煞一拍大腿,仙童、人精也大声响应。
“孩子们,十三年了,我就在等着你们这一句!你们都给我跪下,仔细听着。”王树伸出一只手,在秕谷枕头下摸了摸,掏出一个黄布包袱,像说相声抖包袱一样一层一层地揭开,赫然竟是一把斧头和两块只有半边的虎符。接着说:“从晋时王质遇仙开始,这把斧头传到我,已经是二十七代了。现在,我正式传给你们。仙童,你是哥,你接着,你要带头发誓,这一辈子都要锲而不舍、世世代代地传下去,哪怕是飘洋过海、上天入地?一直要找到圣药和升仙诀为止。当然,你们并不是孤军奋战,你们还有两个生于扶桑的兄弟,一个叫王安,在聚德郡当捕头;一个叫王超,在宫里做侍卫,这两块半边虎符就是你们接头的信物。看来,天不佑我啊!孟亚,你等等我,老夫来也!”
仙童、人精、地煞万万没有想到,王树的伤势根本没有好转,而是回光返照。王树交代完后事,开心地笑了笑。接着,瞳孔放大,脸色呆滞,攥着虎符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五根指头就像五瓣萎谢的菊花。
仙童、人精、地煞抱头痛哭。
人,堕入人道,立于尘世,就得折腾,就得接受命运的考验。命运有时像个顽皮的孩子,会无端地捉弄你,来几个荒唐的恶作剧;有时呢?它又会像一把锋利的锯,来来回回,无休无止,撕毁你的肉体,锯噬你的灵魂。它的残酷,只有遭受过的人才知道,就像鞋不合脚?婚姻幸不幸福?
王树的葬礼定在八月十八日,一个黄道吉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仙童、人精、地煞起了个大早,在岭上猎来了一头野猪和一只岩羊,烧水,煺毛,开膛破肚,满满地炖了一大锅。哥仨的本意是请乡亲们来热闹、热闹,为父亲王树的葬礼增一点人气,也不枉他在人世间走一遭。
可乡亲们来得很少,准确地说,是一个也没来。也难怪,仙居村的村民十之八、九都是张友亮家的佃农和仆佣,谁有胆敢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乡人,而去得罪自己的东家,与自己的衣食父母过不去。
虽然村子上空飘荡着阵阵肉香,可村里的大人、小孩仅站在村头或自家地里张望。有极个别馋嘴的小把戏想来,也被大人们骂骂咧咧,拧着耳朵扯了回去。
教私熟的王成王麻子,是仙童、人精、地煞的启蒙老师,他们早就约好了,请他的翰墨,为父亲王树写一幅像模像样的挽联,可太阳升起几丈高了,还不见人影。
仙童、人精、地煞急了,派地煞亲自上门去催。可私塾门上一把锁,问王成正在溪边浣衣的儿媳。儿媳说,先生一大早就去邻村讨学钱去了,把写对联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地煞早就琢磨出,先生是有意迴避,归根结底,是怕得罪东家张友亮。
其实,王树在世,冬天送柴、送炭、送米,夏天送菜、送瓜、送玉米,王成没少沾光。先生教书育人是一回事,自己做人做事又是另外一回事,真有天壤之别!不难怪有人说,人一走茶就凉,马死铃不响。
乡亲没来几个,猴子却来得不少,就像赶集似的。屋顶上,龙须藤上,大大小小的树上,到处吊满了吱吱乱叫、活蹦乱跳的猴儿。猴儿们模仿着仙童、人精、地煞的样子,轮流给王树上香,作揖,绕着棺材瞻仰王树的遗容。猴子们满面愁容,如丧考妣,眼睁睁地看着仙童、人精、地煞在一面向阳坡上,在母亲孟亚的坟旁挖下了一个深坑,把王树的棺材抬进坑里,一锹一锹地填上土。
猴子没有人的世故,却懂得感恩。古书上讲,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可在某些方面,人不如猴。比如淳朴,比如本真,比如仗义。也就是说,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丢掉了很多原本属于自己的精华。
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除了猴子,还来了三住不速之客。苔丝、妮可、艾米莉听到王树伤重不治、八月十八下葬的消息,如坐针毡。她们支开小厮,爬上木梯翻出围墙,姐妹仨都一袭白裙,如仙子临凡。姐妹仨的出现,把集体来奔丧的猴子们高兴坏了。它们前呼后拥,抓耳挠腮。其中的一个首领越众而出,给苔丝、妮可、艾米莉各献了一束鲜花
苔丝瘦多了,脸色苍白,弱不禁风,有点像林黛玉,娇喘微微,看得仙童热泪盈眶,痛彻了肺腑。妮可呢?还是老样子,像个爷们,大大咧咧。一见面,她就紧紧握住了人精的手。艾米莉最性感,也最害羞。她偷偷地看了地煞一眼,马上低下了头,心如鹿撞,两朵红霞飞上了脸颊,扭扭捏捏地挽住了地煞的胳膊。
坟墓,像一个句号,是王树一生的结束;同时,它又是一个原点,是哥仨和姐妹仨爱的开始。这个世界有些奇妙,开始和结束,都紧紧围绕着王树,都和一座坟墓有了关联。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
张友亮推开门,绣楼里空空如也,苔丝、妮可、艾米莉就像一滴水从人间蒸发了似的,跑得无影无踪。绣了一半的绫罗垂在绣架上,秋千似地荡来荡去。张友亮沉下脸,一把推开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的绣娘阿紫,十分威严地巡视了绣楼一遍,严辞厉色地说:“花才绣了一半,小姐呢?”
阿紫浑身筛糠,怯怯地看了张友亮一眼,欲言又止。
张友亮火了,重重地一跺脚,吼道:“说呀!你聋了?还是哑了?”
阿紫低下头,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鞋,声音有些支支吾吾。“小姐们翻围墙走了,我拦也拦不住!”阿紫战战兢兢,指了指架在围墙上的梯子。
“大家闺秀,却做着墙头马上的勾当。家门不幸哪!”张友亮怪眼一翻,浓眉拧起,冲着楼下大喊:“张强,备马,紫云谷。”
张强是张友亮的小跟班,一个眼眨眉毛动的角色。话音刚落,张强就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马来,熟练地套上马鞍,笑着问:“爷,要不要多叫几个人?带上家伙?”
“嗯,嗯!”张友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张强得令,勒住马嚼,站在台阶上发号施令:“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钱七,潘八,冯九,都抄上家伙,三分钟之内在院子里集合,目标紫云谷!”
小厮们放下手头的工作,拖枪拽棒,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像一阵风,脚步声响成了一片。然后,按高矮顺序排成了一溜,训练有素的样子。
队伍刚要开拔,张友亮的妻子查曼撇下两个引路的丫环,披头散发从卧室里追了出来,尖着嗓子大喊:“当家的,你留点神,悠着点,别把女儿往死路上逼。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二短,我跟你没完!”
“妇人之仁,妇人之见!”张友亮瞪了妻子一眼,一抖缰绳,马蹄嘚嘚,枣红马跑出了一溜红烟。
严格地讲,张友亮并不是一个坏人,他也有很多优点,比如乐善好施,比如轻财重义,村里的土地庙、义学、张氏宗祠都是他捐资修的,人称张大善人。其实,好人和坏人并没有一定之规。好人动了邪念,对人对社会造成了伤害,就成了坏人;坏人有了善举,救人水火,匡世济民,就成了好人。好坏之间可以互相转换,善恶之间,存乎一念。
张友亮膝下无子。他只想自己的女儿过得幸福,庞大的家业有人传承,能发扬光大。而家业有人传承、能发扬光大,又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一是营商环境;二是同侪奥援;三是靠山依傍。女儿嫁什么样的人家?其实,他早有预谋,早有打算。他没有错!
“吁!”小跟班张强一勒马缰,枣红马在龙须藤下停了下来。张友亮下了马,倒剪住双手,一低头钻进了王树家那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张友亮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可以说,在整个升仙镇,乃至整个傲来国,你都找不出比这三间茅草屋再烂再破的房子。曹雪芹绳床瓦灶,范仲淹划粥而食,也不过如此!
因为烟薰火燎,土灶已经乌漆麻黑。灶上的破瓦盆里,盛着些吃剩了的米饭拌羊肉。装满了水的水缸,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昏黄。
张友亮叹了口气,掀开稻草帘子,信步走进了仙童、人精、地煞的卧室。三间木床依次摆放在房间的三个方位,墙上挂着弓和箭,墙角倚着铁叉和木杆杆的红缨枪,梁上悬满豹皮、熊胆和薰得腊黄、腊黄的野猪肉。有点赳赳武夫的英雄气概。
仔细一点,卧室里里还可看出文气。床头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放着《论语》、《诗经》、《大学》等古籍,墨磨得正浓,笔倚在架上,桌上放着写了一半的文章。张友亮凑上去看了一段,字字珠玑。不失个文人的丘壑与豪迈。不难怪苔丝、妮可、艾米莉对这三个穷小子死心塌地,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猛可地,隔壁王树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声音克制,压抑,可张友亮还是听出了,那是女儿苔丝、妮可、艾米莉的声音。自从订了婚,特别是苔丝割腕以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仨姐妹这么开心了。这三个家伙就像着了魔,被仙童、人精、地煞偷走了心。
看来,他只有改变策略,变堵为疏,如果再一味地堵下去,就不是苔丝割腕自杀了,可能会闹出人命。
张友亮手一抬,掀开了稻草帘子,径直走进了王树的卧室。女儿苔丝、妮可、艾米莉以及仙童、人精、地煞都在,苔丝、妮可、艾米莉正把玩着哥仨戴过的帽子,打过的陀螺,射过的弓箭,笑得前仰后合。连父亲进来也没有察觉。
张友亮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苔丝、妮可、艾米莉见状,弹簧似地跳了起来,低下头,垂着双手,像三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仙童、人精、地煞也惊恐万状,慌不迭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脸儿憋得通红,手足无措。
张友亮也不客气,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女儿苔丝、妮可、艾米莉一眼,又看了看仙童、人精、地煞,字正腔圆地说:“苔丝、妮可、艾米莉,你们都是我的宝贝女儿,掌上明珠。我不反对你们谈恋爱,但起码要名正言顺,合乎情理。这三个男孩子叫什么来着?”
“仙童、人精、地煞。”苔丝一一介绍,不知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三位小哥,你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就得顶天立地,就得扛起肩上的责任,就要给自己最爱的人,美好的明天和幸福的生活,就得跟命运去死磕!可你看看你们,除了这三间茅草屋,你们还有什么?苔丝、妮可、艾米莉嫁给你们,有明天吗?会幸福吗?我看没有!”
张友亮摇了摇头,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接着又说:“我不贪,我不敢有太多的奢求。我只想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宝马香车,热热闹闹。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式,使什么手段,是偷?还是抢?你们必须在四年之内,不!三年之内,给我混出点名堂,求官的官至郡守,经商的腰缠万贯,再来我张府提亲。我对着太阳发誓,苔丝、妮可、艾米莉一定会等你们三年,过时不候哦!”
壮行筵摆在门前的龙须藤下,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清香。
主菜是一道清炖甲鱼,绿葱段配红椒丝,干巴干巴地盛了一大钵,内容大于形式。钵子周围依次放着烤羊腿、糖醋鲤鱼、黄焖柴鸡、红烧肘子、清蒸螃蟹、椒盐肉丝等诸多好菜,像众星拱月。茅草屋的三个小主人是从来没有这么奢侈过的。如果没猜错的话,一定还有其他贵客,而且来头不小。
果不其然,门上的稻草帘子哗地一响,从厨房里翩翩飞出三个仙子。一律红衫绿裙,娉娉婷婷,像三只采花的蝴蝶,又锦上添花似地在桌子上放上米饭、窝头和丝瓜鸡蛋汤,荤素搭配,把不容第三者插足的饭桌搞得满满荡荡。
仙童、人精、地煞上来了,苔丝、妮可、艾米莉也各就各位,只等发令枪响。仨兄弟对仨姐妹,六双眼睛,三对恋人,本该七嘴八舌,热热闹闹,谈一些卿卿我我,诉一诉肠别绪。可饭桌上的气氛有些紧张,沉闷,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大家都心事重重。
沉默了半响,还是妮可豪爽,爷们。她恍然大悟似地一拍脑袋,憨憨地笑着说:“有肉不可无酒,今天是给哥仨壮行的日子,大家都要尽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是啊!是啊!”苔丝也大声响应,拿起一瓶酒,扬了扬,红红的酒液不停晃荡,卟卟作响。像血!她说:“哥们,这可是四瓶顶级的拉菲,不是猫尿。在我爹的酒窖里,就已经足足躺了十八年,比你我的年龄都要大。放心,酒不是偷的,是我爹堂堂正正送的。现在,它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大家齐心协力干了它,把它消灭!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艾米莉偷偷地看了地煞一眼,风情万种,难描难述,嘴唇扁了扁,止不住地热泪盈眶。她默默地在桌子上摆上,特意从家里带来的高脚玻璃杯。有人说,酒是情人的泪,喝的是情调,讲究的是一个品字。可在艾米莉的眼里,酒代表着再难相见和生离死别。她隐隐觉得:父亲冠冕堂皇的许诺,其实就是一个阴谋。可她又没有理由去阻止,阻止自己爱着的人去仗剑天涯、行侠江湖,去寻找明天、追逐梦想。
酒是个好东西。它既能让人忘记过去,又能麻醉自己。饭桌上,大家推杯换盏,殷殷相劝,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结结巴巴,酒仗色胆,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表了很多不能表的态,发了很多不敢发的誓。说不完的儿女情长,道不尽的山盟海誓。人性在小小的酒杯里彻底绽放!简简单单的饭桌,变成了爱的宣示台。一餐饭从红日西沉,一直吃到星月满天。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烧焦了的苦楝树下,僮仆们提着油纸灯笼,不停地走来走去。小跟班张强勒住马的嚼子,恭恭敬敬地守在饰着流苏的马车旁。管家老朱已经亲自催过第九遍了,可苔丝、妮可、艾米莉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门前的台阶上,仙童、人精、地煞的行李早已准备停当,码放得整整齐齐。仨兄弟根据性格、名字、外号的不同,选择了不同人生方向。
老大叫仙童,嘴巴甜,才思敏捷,已决定顺着村后的索道去闯荡天庭;老二叫人精,见人熟,性格豪爽,思维缜密,已选择穿过村前的栈桥去混迹人间;老三叫地煞,性格倔犟,认死理,已鼓起了沿着村后的龙涎溪进军地狱的勇气。兄弟仨一半是为了父亲王树的遗愿,一半是为了所爱的人去寻找明天。
生离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时间是一个偷走一切的怪物。仙童和苔丝、人精和妮可、地煞和艾米莉,他们手牵着手站了起来。然后,紧紧拥抱,长长热吻,依依话别,止不住地热泪潸然。
仙童、人精、地煞目送着苔丝、妮可、艾米莉先后钻进马车;目送着她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遥遥挥手;目送着马车在谷里转了几转,融入山岚夜色,像一艘船,在苍茫的大海上愈飘愈远、愈飘愈远。